第三百八十一章 我本良善

  他本是一个秦国的小民,奉王命而参军,积功做到曲长,已是相当不易,直接倒在他手中的敌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间接带领麾下灭掉的敌军那就更数不甚数了。按理说他应该是秦法之下的受益者,该是秦法的绝对拥趸。
  但很可惜他并不是,至少现在已不再是。
  原本他也是秦法的坚决拥护者的,从公士到上造,从上造到,再到不更、大夫他一步一个脚印用敌人的尸首铺就着自己晋级的道路。
  直到他被升任曲长,他才发现,原来一个曲长有时候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功勋,更没有自己那般困难。有时候,甚至简单到只需要一个贵人的提携,又或者你姓孟或者是白,甚至只需要你有个姓孟或是白或是什么的亲戚。
  年轻的他没有灰心丧气,因为他相信,凭借着手中刀,他也能拼杀出一个不逊于任何人的未来。
  可随后他又发现,原来一个曲长真的不该有、也不能这么多的功勋。很快在校尉乃至都尉的调配下,他那战力彪悍的一曲兄弟被拆散,而原本属于他的战功也自然被挪为他人之用。
  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身边一个个比自己还晚当兵的新人们,甚至是自己手把手教过的新兵,居然几乎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一个个成了自己的上司,他才突然发现,秦法虽严,却只是对一部分人严。
  后来,有个贵人教他识字,学会的第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却从不知哪里的野书上学到了一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所以,贵人把他赶了出来。
  虽然又失去了一次机会,但依旧年轻的曲长坚信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很快他英勇的战力还是得到了认可。
  先登之功,为此他身中三刀两箭,一枚箭头更是永远地留在了他的体内。
  眼见着校尉之职近在眼前,躺在病床上的他一边畅想着该如何荣归故里,一边考量着在咸阳的城东某处买下一所房子,将家中老母接来团聚,当然还有那个她……
  不待美梦继续,又有贵人带着校尉的官服前来。激动的曲长挣扎地坐了起来,对面的贵人也是笑眼盈盈地看着曲长。
  直到那句话的出口:“本将膝下有小女一枚,只是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经历过这么许多的曲长哪里还不知道贵人之意,若是应下了这门亲事,从此就是自己人,自己不仅能够高升校尉,甚至都尉也便近在眼前;若是不应,恐怕……
  虽然明白,可曲长既不愿放弃那个偷了家中饼子给自己做盘缠的姑娘,更不愿从此成为贵人的附庸、狗腿。因为他看过太多太多曾经的弟兄投入贵人麾下后的惨状,虽然人前耀武扬威,人后却是卑躬屈膝。
  这不是他所愿的。他相信在秦法之下,靠着自己的能力,总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家中已有糟糠之妻,未可弃之也!”这便是曲长的回答。
  没错,他再次拒绝了,拒绝了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贵人却也不恼,拍了拍他受伤的肩膀,笑着说道:“没事儿,将军你还伤者,养好伤再谈不迟。”
  转过身,贵人就要离去,却又转过身对着曲长说道:“本将三日后回咸阳,将军若有意,可随本将一同回返咸阳也!本将已为将军备好了一座三进的宅院,只是小女自幼受宠,家中夫人更是准备了一大堆的彩礼,这宅院虽大,却未必能住下三人啊。”
  言毕,扬长而去。
  曲长知道,贵人已经“开天恩”了,不仅加码了一座宅子,还许诺可以调自己回咸阳,这对于一个刀口舔血的厮杀汉简直有着致命的诱惑。而这诱惑背后,而唯一的条件便是休糟糠之妻、娶他女儿为妻,从此投入他的门下。
  那夜,曲长失眠了,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
  曲长至今还记得那夜的月光下,那身校尉的官服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头,丝绸做的,很滑、很润!
  但举起的杆子不下跪,过河的卒子不后退。曲长依旧固执地相信秦法、相信自己。
  三日之期一瞬即过,贵人的马车缓缓驶出城池,马车上的帘子被轻轻撩起,又很快被放下,而马车至始至终没有丝毫的停留。
  很快,一个文书模样的军官来到了曲长的床头,在曲长惊讶的眼神中,讥笑着从曲长的床头将那身校尉的官服抱走。
  许多的不甘与不平堵在曲长的胸口——那是他用性命换来的功劳啊!
  可是终究曲长没能吼出这句话,再多的不甘与不平也随着一口老血被曲长生生咽下。
  于是,曲长还是曲长,连爵位都没有动一动。
  后面听说他的先登之功给了另一个曲长,仅仅比自己晚一点登上城楼。
  有人为曲长抱不平,都被曲长止住了。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申诉,又能改变什么吗?自己能找出一个证人,对方就能找到十个证人证明他才是最先登上城楼之人。更何况,即便自己侥幸胜了,下场大战恐怕就是自己的末日了。倒不如认个怂,活下去。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你瞧,咱又学会了一句官话。”曲长对着来人说道,又似在自嘲道。
  活下去,随即成了曲长的唯一信念。
  当然,他还是知足的,相对于曾经儿时的玩伴们,他们日夜耕作不过换得两餐温饱,他算是幸福的了。
  至少老天爷赏饭,让他有着一身的蛮力,而他也正是靠着这一身的蛮力,已经在家乡的城中有了自己的宅院,若是碰到大胜而归,一家人还能有餐肉食。虽然再无升迁之可能,倒也无需再为生计发愁。
  夫复何求哉!
  于是,先登的部曲里不再有他的刀戟,殿后的部队中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当然,他的武艺并未落下,也正因为这样,秦军屡次的大败却也未能要了他的性命,尽管在不知不觉中,曲长已经不再年轻。
  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见着为前途拼命的年轻人,曲长也试图去劝导一番:要以自身和家人为重,里面水深,你把持不住的!
  但显然,这样的劝导不仅没能拉住年轻人们拼命的热情,反而将自己架在了危险的境地。毕竟,秦法严苛!
  好在,秦军连连大败,军中战力急损,而曲长的武艺和丰富的作战经验也再次在危险中拯救了他自己。
  同时,在收到了都尉和校尉的数次严正警告之后,曲长也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从此学会了闭嘴。
  日子就这么平平稳稳的过着,操兵、作战、归家。曲长似乎已经认命,在这个乱世,能活着已是很好了!
  直到三年前跟随蒙骜将军出征河东郡,闪电般渡过大河的秦军一路高歌勐进,众人皆沉浸在一片盲目的欢喜与自大之中。曲长却从河东百姓的眼神中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明明秦兵并没有纵兵抢劫啊?
  而泌水大败后,曲长脱下秦军军服,反其道而行,泅渡过泌水,从河东经河内一路逃亡,靠着一口还算地道的河东方言,居然得到了沿途百姓的热烈接待!
  问讯而来的老乡们甚至七嘴八舌为曲长的未来做起了打算。
  “放心吧!那些秦蛮子打不过我们赵王的!”
  “你安心住下,等我家赵王打跑了那些秦蛮子,你再回去!放心,官家一定会给你报仇的。回头官家发下过冬粮,没什么过不去的。”
  “要不你在这边住下也行,以你的体格,等来年征兵,选上甲种兵都不成问题啊!”
  “是极是极!莫要紧盯着土地,若是能入羽林卫,那便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光是粮饷就抵十亩收成了,还有每战的赏赐……”
  “便是去不了羽林卫,上党郡的长平军也是极好的去处!那可是我王亲自赐名的军队,特为长平之战纪念!以你这身肉,若是在军中再立些功劳,便是都尉、校尉也是有的做的。”
  “对了,取了村头老刘家的二闺女,不就是校尉吗?回头让他给引荐一下!”
  “隔壁村的老李头的大儿子,我熟哩,今年刚刚提了副都尉了哩!”
  “那是郡兵的副都尉,到长平军要降两级哩!”
  “那还是去长平军好些!”
  ……
  听着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一个个陌生的名词,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令曲长恍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什么?过冬粮是个什么东西?官府还会给百姓发粮食?
  什么时候一个大头兵的粮饷能抵十亩地了?
  校尉、都尉这样的官职也是自己这样的平民可以做的吗?不用攀附贵人的那种?
  此时的曲长已经彻底地懵了,而接下来的一碗热粥更是令曲长目瞪口呆——那不是粥,那是肉糜粥!
  肉啊!那是肉啊!
  自己一个曲长也不过是在得了赏赐后舍得吃一些,这些百姓居然就堂而皇之地给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给端来了。
  “怎的就上一碗粥啊!老抠啊你,若是传出去了还以为我刘家村苛待客人了呢!你要舍不得,二虎子,去家里拿只鸡来!”一个颇为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曲长顿时愣在原地,这算是“苛待”?
  我在秦军拼死拼活,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顿肉糜,怎么到这赵国,变成了“苛待”了?若这是“苛待”,请苛待死我吧!曲长在心中怒吼道。
  “滚滚滚!”主人家显然有些恼怒了,这“苛待”客人的名声要是做实了,可就真抬不起头了。
  随即主人家赶忙解释道:“你懂个甚!客人远来,身上疲乏不已,正是虚不受补之时也,若是以大肉食之,必损其身也!今日先以肉糜垫肚,再进肉食,方不至于伤身也,至于肉食,吾家早已备好,哪轮的到你。”
  说着就有一妇人从外间端来一只全鸡,金灿灿的表面,油亮亮的肉丝,看得曲长直流口水。
  “客人莫急,且先用两碗米粥,待休息半日后,再用肉食也!”主人家显然也看出了曲长的谗意,当即柔声劝道。
  曲长只觉自己不在赵国,而在仙境!
  主人家见曲长目光已然有些呆滞,当即驱赶众人说道:“客人疲乏了,尔等且去,莫要惊扰了客人休息。”
  众人遂散。
  关上门,主人家看着曲长,有些欲言又止,却终于还是缓缓开口道:“客人,不是我赵国之人吧!”
  用的关中方言。
  曲长一愣,他当然听出了主人家的方言,也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份恐怕已经暴露了。
  随即也不瞒着,说道:“某乃河西人也,入秦军已有十数年矣!”
  说完闭上双眼,静静等候着主人家的决断,尽管以曲长的身手想要制服主人家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但对于有恩于自己之人,身性正直的曲长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良久,却只闻听面前一声长长的叹息。
  曲长缓缓睁开双眼,却见那金灿灿油亮亮的全鸡已经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吃吧!吃完赶紧走。”主人家开口说道。
  曲长有些惊讶的看着眼前人:不应该啊!秦赵者世仇也,自己这个秦军落到了赵民的手中还能有个好了?不挫骨扬灰就算是手下留情了。
  主人家显然也看出了曲长的意外,叹息着说道:“吾本也是秦人!战后被留在了赵地,也便成了赵民,跟着屯田之令,来到了河内也。”
  “啊?”曲长更为惊讶了。
  随即主人家就将自己是如何在死人堆里头被救醒,又随众人屯田,一步步在赵国扎下根,娶妻生子的过程一一讲述。
  “为何不回……”曲长的问题一出,却又被自己给打断。
  “为何要回?我父、我兄皆为秦死战,我母却饿死街头无人问津。如今全家仅剩我一人,在赵地,食有肉,出有衣,邻和睦,事有主,何思无情之秦焉?”主人家不懈地说道。
  曲长闻言,久久不语。
  低着头,缓缓将眼前的鸡肉吞下——好鲜甜的鸡肉,跟在秦国时吃到的一样鲜甜。
  曲长始知,鸡之于秦为鸡,鸡之入赵亦为鸡也,然二鸡之际遇却有天壤之别,一者仅现于公卿之家,一者遍于百姓之家。
  鸡之为鸡,而人复为人焉?
  “兄弟!”主人家看着默默落泪的曲长,显然也明白他心中的悲愤之情,刚想劝导建议一番,却被曲长打断。
  “老母妻儿尚在。”曲长没头没脑地说道。
  “秦法,严苛哉!”主人家接续道。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见识到了河东百姓的生活,他才恍然知晓,原来百姓还有这样的活法。
  种子一旦种下,很快便会生根发芽,可惜严苛的秦法却如同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制着种子的发芽。
  回到秦国的曲长只一心做一件事情:将自己的老母、妻儿转移到赵国。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老母、妻儿也尝一尝鸡肉的滋味,仅此而已。
  幸运的是,这次出征前,自己终于将妻儿送到赵国,如今应该已经到了那家主人家了吧。
  哎……曲长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正撤退着的秦军。
  “也罢!就算是为秦国尽忠了吧!”曲长心中叹息着快步冲上前去。
  若是有来生,想来曲长定不愿再生在秦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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