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猎头
阿苏洞主看着祝缨,有种心头巨石落地的感觉。
他选择与福禄县合作也是情势所迫,自与祝缨接触以来,他就有一种直觉:这个县令不简单。
近来的接触也都展示了祝缨是一个有胆识、有能力、有眼光的人,但总与自己的直觉合不大上。直到现在,祝缨要去山寨里看一看,这才与阿苏洞主心中的形象完全地合了起来。
他答应了之后也不打算反悔,对祝缨道:“那我就等着县令到我家来啦。”
祝缨道:“容我将县里的事交代一下便动身,洞主若是不急咱们可以一同去。洞主才来几天呢?多歇两天也无妨。”
阿苏洞主倒也想多看两天,便说:“好!”
两人商定,祝缨把县里的事务安排一下就一同去山寨,再由赵苏陪同,阿苏洞主把妹妹留在了山下不让她陪着上山,说:“她有丈夫的人,应该陪同她的丈夫。我很放心。”
祝缨瞥到赵苏的表情,这孩子又是一脸冷漠了。
祝缨道:“娘子很担心洞主。”
“她已经看过我啦,县令的诚意我已经看到了,我也要留一点诚意的。”
祝缨心道,你这买卖有点赚。
她也不点破,道:“只要洞主安心。”
阿苏洞主便带着外甥重回了驿馆,每日闲时再到县城里逛一逛,闲暇之余他倒也学会了几首识字歌,对着识字碑也能对得上字,但是他的母语是奇霞语,他学会了歌的调子、看到了碑,没有对照的翻译他也没能学会字,不由气闷。
祝缨这里就畅快了许多。
她先把家里哄得服服帖帖的,家中另外三口人虽然都很担心她,却也都不得不同意她自己去。张仙姑满心担忧,仍然为她收拾了行李,说:“多带几件衣裳,老人常说上山冷。”
祝缨道:“行。”
张仙姑又说:“带个蓑衣吧,穿在身上比打伞方便。”
“好。”
“哦,对了!你得多带点儿钱!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也能买通人放你走。”
她说什么祝缨就答应什么,祝缨自己也在翻拣东西——她可不想空手上门。除了例行的给山上准备些布匹、米之外,她记得阿苏洞主还有老婆孩子,四个儿子都很大了,据说都成家了,家里除了苏媛还另有一个女儿,不过那个女儿好像已经出嫁了,不住家里。其他人员就不太清楚了。
她于是给阿苏洞主的妻子再准备一对金簪当礼物,这是必须得单独奉上的。又把自己行李里的一些零碎饰物都拿出来拢共放到了一只匣子里,就由着洞主家人自己挑选,她就不管分了。
收拾完这些,坐在一边盘算着行程,祝缨想去阿苏家看看的念头不是突然产生的,与一个人交朋友,看到他这个人或许就可以了,与一部首领谈交易不去摸一摸他背后有多么大的势力是绝不可能的。
按照之前与山寨打交道的日程估算,这边信去山上,山上再下人来,单程也就两、三天,快着些一、两天,不算很远。她打算在那边多盘桓几日,能看完主寨之后再看看附属的小山寨也很好。如果能再有向导带她看看阿苏家邻近的索宁家就更好了。
而利基族听口气好像与阿苏家不大对付,这个存疑,能看就看,不能看就罢。反正她一共也只有二十天的预算,看不到就等下次。
这些,都是她早已谋划了要摸底的。
张仙姑念叨了一阵儿,就只听到祝缨说“行”,感觉被敷衍了,她停下了手:“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祝缨道:“我心上地方大着呢,你有事尽管往上放。”
张仙姑气呼呼地又去收拾东西了,还念叨着让她把刀带上。以往张仙姑不太念叨这个,这次也给念叨上了。又说:“那县里的事儿——”
祝缨道:“我都安排好了。”
“我看关丞和莫主簿他们都不乐意呢!”
“我还叫他们管着了?谁是长官啊?”祝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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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丞和莫主簿等人还真管不着她,保境安民也算是县令的职责,她要去与阿苏家这样的“獠人”接触,二人也搬不出什么律法来拦着她。
至于县中乡绅如顾翁等人,更是连这消息都没有得到。祝缨表现得一切如常,为了安抚张仙姑,也是为了行事方便,她打算掐准了日子出行。算一算还有几天,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她又往县学里去了一趟——甄琦、赵振两个学生入了府学,县学的名额就差了两名,她是要与博士、助教商议这两个缺额的问题。
上一次因为换了新县令,所以她可以主持全县重新考试海选,这一次为了两个名额再这么考似乎就有点兴师动众了。
博士道:“不如从上次考试四十名以后依次递进?”
祝缨道:“还是要有个章程,以后都照着章程来。或者几年一考,以这一次的等第为准,如何?”
博士没有不同意了。
祝缨道:“那好吧,上次后几名是谁?”名单拿出来,四十一名就是那位汤小郎君,祝缨皱了皱眉头,说:“携妓出游……”
博士道:“下面这个王正也可以的。”
他们顺势就跳过了汤小郎君,择了四十二名和四十三名递补,派人去通知他们限期到县学到报。如果逾期,再由后面的递补。祝缨道:“还是行文更郑重些,一式两份,骑缝盖章,免得事后有人说没有通知到。”
博士道:“大人妥贴。”
祝缨也没跟他说自己要去阿苏家的事儿。
她又去了自己的试种田,那里,赵老翁和单八等人可都在了。他们用心侍弄庄稼,恨不得明天就是个大丰收,只可惜有些地方长得还不是很好,果树也还没到结果的时候。祝缨却不看这些,而是问:“山上是不是更冷一些?更适合种一些北方的庄稼?”
单八道:“小人只知道同样的东西山上更冷些,收获更晚。有些喜热有些喜冷,山上虽冷,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得种了才知道。”
赵老翁道:“山上种田费劲呐!地不好开,开了不容易种肥。北方的庄稼不知道,稻子也能种一些、豆子也能种一些。长得不如平地好。”
“就是说可以试?”
他们两个都点头,赵老翁道:“饿得要死的时候,哪里不能种?”
祝缨点点头,又远望群山,福禄县境内亦有山,但是最好的地确实都是在平地上的。山上即便有田,也是在平缓的地方。
进山之后也得看一看这些。
她又往县城里闲逛,县城百姓也早熟悉她这作派了。自打她发现自己出现在就会被认出来之后,也没消失太久,还是经常换上当地土布衣服,到街上闲晃,被人发现了就跟人聊两句,买几文钱东西。遇着有人吵架还会帮着吵两句,时日久了,县里人也都习惯了,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她有趣。
她这一回却是将一些作坊又看了一遍,再往市集里重新看一回。县城的货物也比以往丰富了一些,她进了一家茶叶铺子,又跟老板闲聊了一阵儿。
如此这般忙得差不多了,出发的日子也到了。祝缨点了人,带了二十个健壮的衙役,连同她自己的仆人侯五、曹昌与阿苏洞主等人出城了。顾翁他们还以为祝缨是要亲自送阿苏洞主出城以示郑重哩!
左等祝缨没回来、右等祝缨没回来,顾翁等人觉得奇怪,第二天去询问关丞里才得到消息。顾翁目瞪口呆:“这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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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骑马与阿苏洞主先去西乡,经赵沣家补给之后再往山上去。
沿途,田里的稻子长势颇佳,祝缨看着心情也不错。阿苏洞主看到她身后那些大车,若有所思。
到得西乡,赵沣早已接到了儿子的信,拆信的时候他还不信,亲眼看到了祝缨他才了一丝慌乱:“大人!千金之躯……”
“也得走亲戚的。”祝缨说。
赵沣只得苦笑:“请。”安排了祝缨每次来住的屋子请她入住。又对儿子赵苏使眼色。
赵苏不动声色,一直跟在祝缨身边,他对赵沣摇了摇头,打定主意一定要跟随祝缨去进山。
一行人在西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又动身,赵沣夫妻都来送行。赵娘子给哥哥整了整衣领,十分不舍:“以后有事儿叫小妹他们来办嘛,你还自己跑什么?”阿苏洞主道:“又说傻话了。”赵娘子就嘱咐儿子:“路上照顾好你舅舅。”
那一边,赵沣突然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位县令大人了,也只有一句:“大人,我等在此等候大人归来。”也要让儿子一路“侍奉好大人”。
祝缨对赵沣道:“我会照顾好大郎的。”这个大郎说的就是赵苏。
她又对赵娘子道:“男孩子不会照顾人,娘子要不放心,不妨一同上路亲自照顾哥哥。”
赵娘子有些心动,她看看祝缨,祝缨对她点点头。阿苏洞主道:“说好了的……”
祝缨道:“这个可以改。”
赵娘子猛然道:“我难道就是要伺候人的?我偏不走!”十分不舍地留了下来。
祝缨笑笑,与阿苏洞主等人一同再往山里进发。
从西乡往山里的路起初并不难走,福禄县内自己就有些小山,初入山中也还与在县中无异,路也还算平整宽阔,只是看得出来这路维护得不太好。
赵苏跟在祝缨身边,道:“听老人说,以前特意修过这条路的,后来两边都怕对方从路上摸上来,就挖断了路。”
祝缨看这路上,几十年过去了,原本挖坏的痕迹已得到了修补不大看得出来了,路上还有一些土像是新铺上去的,估计是近些年的手笔。
阿苏洞主指着前面,说:“拐过那个弯,就是咱们的地方啦!”
原来这一段路的归属还不太明白,这也是其时的常态,许多边界不太清楚的。有时候图上画得清了,实际在谁手里还不一定。祝缨留意看着,这一段都是山林,也无什么人家,也无什么田地。鸟鸣声却传入耳中。
一行人因赶路而稍显沉默,他们并不时时交谈,只有遇到值得说的时候,赵苏或是阿苏洞主才会对祝缨解释一二。
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们已骑了半天的马,路竟都还能通。中午的时候,两处都要准备吃食,祝缨看到阿苏洞主这边家什齐全,丝毫没有传说中“蛮夷”的那种生吞活剥的不讲究。心道,无论哪里,总有些不必吃苦的人。
阿苏洞主看祝缨这边,只见祝缨毫不嫌弃,地上铺张毡子也就席地而坐,吃也不讲究,喝也不讲究。祝缨穿一身袖箭,活动十分方便,这打扮好像比那一身官衣更让她舒服。
祝缨比较关心的只是:“咱们今晚宿在哪里?”
阿苏洞主道:“前面有个小寨,也是我家的,先歇在那里。明天开始就要进山了。”
合着这一段居然不叫“进山”?
有群山遮挡,太阳“落山”得很早,天暗得十分突然。祝缨也不慌,侯五驱马近前,道:“路变窄了,当心。”祝缨道:“莫慌。”赵苏道:“快到小寨了。”
此时他们正在绕着山路往上爬,又绕了个弧之后,一座朴实的山寨就在眼前了。他们称之为“小寨”也确实不大,寨子在山腰向阳的一面一个比较平缓的坡上。说是比较平缓,也是高高低错落着的。寨门一边有一个高高的望楼,上面有一个人,见到他们就挥动着一支缠绕了一些布条的杆子。
阿苏洞主的人也变出一支杆子,晃一晃。两边一问一答,告知是“洞主来了”,那边激动了起来。原本零星的火光渐渐变得密集,一队人迎了出来!
阿苏洞主对祝缨道:“县令大人,请!”
祝缨道:“洞主先请。”
两人并辔入了山寨,祝缨的打扮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他们甚至顾不得去看阿苏洞主。祝缨隐约听到有人说:“那是山下的县令。”她看过去时却没能找到说话的人。
寨子里有一百多户人家,人数不足千人,寨子四面都有粗壮的栅栏,颇高,像是一个小小的堡垒。祝缨不大懂兵事,但是看这样的堡垒应该也不是很难攻破的样子。寨主也设了个宴招待,阿苏洞主请祝缨一同吃个便饭。
祝缨与他一同往寨主的大屋去的时候,忽然勒住了马!她往人群中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人影被一群人匆匆拽走,祝缨眼睑下垂,马蹄不远处落了枚石子。阿苏洞主大感丢脸,喝道:“是谁?!!!”
人们面面相觑,祝缨不再说话,静看阿苏洞主将人揪出打了二十鞭。
祝缨不动声色,阿苏洞主与寨主却又格外的热情的起来,又安排了歌舞。此时宾主易位,祝缨成了主宾,与阿苏洞主对坐,她说:“看来当年的恩怨不小。”
寨主道:“那是!你们一把火烧了寨子,死了好些人,现在寨子都是后来建的。”
阿苏洞主喝了一声,祝缨对阿苏洞主,道:“看来洞主的难处不小。”她也不恼,这些都是早有预料的,福禄县里也是獠人长獠人短的叫着呢。
赵苏此时又凑了上来,低低地对祝缨说:“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以前更糟一些。”
祝缨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会更好一些的。”
阿苏洞主道:“不错,以后会更好一些的!”他端着酒碗站了起来,说,“县令是我请来的客人!对他不礼貌就是对我不礼貌!”他说完这话,底下竟无一人反对,祝缨暗暗点头,也起身对阿苏洞主举杯。
阿苏洞主没有安排她喝酒,祝缨也不强求,二人颇有默契。
祝缨便约束手下:“不得在寨中胡乱走动。”看这样儿,有个瞎摸乱撞的怕不是要出事。便是她自己,也只在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寨中的人都远远地看着她。
她问一个凑得近的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儿好奇地看看她,“嗷”一声跑了:“阿妈、阿妈,这个青蛙会说话!”
祝缨索性在门口坐下,曲起一条腿,撑着腮看着围观她的人。他们看她,她也看他们。不大会儿,有傻不愣登的年轻人就凑了上前,也有年轻姑娘看她生得白净,算个俊后生也凑近了。他们问:“你会说我们的话呀?”
“对呀。”
等到阿苏洞主收到消息的时候,祝缨已经把他们祖宗八代都给套完了。知道了他们也种地,种的是稻田,田也散在四周,再往里面的山里,有些矮一点的山,山顶的平地上他们也种不少东西。他们也放牧牛马,也养羊和猪,大部分的男人都是要打猎的。
他们也织布、染布,还翻过山与另一边的人贸易。他们这寨子里什么作坊都只有一个,甚至没有商铺,只有偶尔与山下的交换。又有圩,一个月才往大寨里做一次交换,为期三天。
也说了这个寨子这一支也听阿苏家的管,在很久很久之前与阿苏家也是亲戚。
至于索宁家,虽然是同族,但是两家互相看起来是极其不顺眼的,年年打月月打,打起来的时候不互相抓了放血祭天就不错了,没什么同族之情的。
奇霞族与利基族的地盘虽然有个相对的位置,但也是犬牙交错的,这也与他们祖上的互相攻伐有关。当然,现在也还是互相打。等等。
祝缨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顺手扯了些地缝里的草茎,草茎在修长的指头上绕来绕去,不多会儿,她就扔了只蚂蚱给那个跑掉又跑回来的小孩儿玩了。
她也与他们聊天,说:“我们那儿一个月有三次圩,我小时候最爱逛了,也不买,就看。他们可烦我了。”
看到阿苏洞主来,人们都站起来避让,祝缨也拍拍屁股站起来:“你这里可真好啊,他们好像都不会烦恼。”
阿苏洞主道:“他们把烦恼的事情都让给我了。”
祝缨看到刚才还与她聊天的人都快散光了,知道今天也就到此为止了,她笑笑,问:“明天还是一早赶路吗?”
“当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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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山里却下起了小雨,湿气渐大又变成了雾,群山都漫在了雾里。
阿苏洞主将赵苏叫了过去,问道:“这样的天气你义父还能走路吗?”
赵苏道:“他一定会赶路的。”
那边祝缨也担心阿苏洞主的身体是否适合赶路,虽然头一天说好了,她这一天依旧是派了人去问阿苏洞主是否需要休息。
阿苏洞主对赵苏道:“他真与山下旁的官儿不一样。”阿苏洞主年轻时也与官员打过交道,那些人不要说想去他的寨子里了,连临近的地方都轻易不会去,哪怕是骗了他阿爸去烧死的时候,酒宴也是设在山下让他们这些首领下山去。
冒雨进山的事情就更是不要提了。
赵苏沉默不语,他夹在义父和舅舅中间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
祝缨穿上油衣,见阿苏洞主和那位树兄身上也有油衣。再看阿苏洞主的随从们,都穿的是蓑衣,她这边的随从也多穿蓑衣。看到人人都有遮雨的工具,祝缨收回目光。
赵苏也是穿的油衣,跟在祝缨身边,道:“雨天山路难行,马蹄易滑。”
祝缨道:“我省得,实在难行时就下马步行便是。你舅舅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赵苏道:“舅舅上了年纪了,不如早些回寨子里休息。他近来已很少出寨子了,是很想与义父交好的。他……唉,义父去寨子里见了我几位表哥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了。”说着,一脸的苦笑。
祝缨道:“与我猜得差不多。不要苦着脸,不问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您看得出来?”
“你也能看得出来。只是你总把精神耗费在无用的事情上才遮了眼。福禄县是你父母之乡,你既熟本乡又熟山寨,却把自己活得不痛快。真该把你扔到府里、州里、京里去。”
“义父?”
祝缨摇摇头,与阿苏洞主一同上路了。
这一路他们愈发的沉默,雾也越来越大,东西都看得不大清楚了,祝缨只有在爬到另一座山的半腰的时候才隐约看到了附近一座矮山的山顶很平,仿佛是有田地的样子。期间也听到了几声水牛悠长的叫声,却又找不到牛在何处。
祝缨让队伍暂停,命随从用绳子一个接一个地连起来,她拿着绳头以防有人走失。阿苏洞主见了,心道:好仔细。
他们中午的时候吃得更简单,大家都下马,撑起了硕大的桐油伞,祝缨与赵苏等人在伞下就餐,童波等人就戴着斗笠站着嚼干粮。四下除了雨声就是咀嚼声,喝的水是临行前从小寨里装的,味道甘甜,比县里的水还要好喝一点。京城的甜水井也不能比。
吃过了又上路,雨、雾和大车又拖慢了行程,他们中间又往一条岔路上一拐,进了另一座山寨,阿苏洞主已露出了疲态,道:“今天先在这里歇下吧。明天就能到我家了。”
祝缨道:“好。”
阿苏洞主见她依旧精神奕奕,不由有点嫉妒又有点伤感自身,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的精力充沛的!
因雾大,阿苏洞主的人与这处小寨互相看不清,险些闹出了误会,耽误了一阵儿才进了寨中。由于阿苏洞主身体的原因,在这个寨子里就没有什么歌舞宴请,只有寨主相陪。下雨,寨中也没什么人来围观。祝缨看着寨中弥漫的薄雾,更加小心再次叮嘱不许四处走动。
就是她自己,也不去寨中寻人聊天了。
次日清晨,雨停了,山雾仍浓,阿苏洞主的精神恢复了一些。见祝缨早起又是生龙活虎,又叹一回气。用过早饭,一行人再次出发。这一路上,雾没有散去的迹象,但是阿苏洞主等人渐渐放松了下来,催动马的次数却增加了,祝缨察觉到了他的这种变化,知道快到地方了。
天渐暗了下来,算来他们赶了足三天的路,此时天气渐热,烟瘴之地已现雏形。福禄县本地人如童波也低声诅咒了起来,祝缨只觉得身上略湿,衣服粘在了皮肤上,其他倒也还好。
忽然!祝缨的马不安地动了动,祝缨也勒住了马,她说:“且慢!”
纵马到了阿苏洞主身边,她看着阿苏洞主说:“快到你家了吗?”
阿苏洞主见她神色有异,仍是答道:“是。怎么了?”
“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但是不对劲。”
队伍安静了下来,在这个山雾仍未散的陌生山里,身边是有名的“獠人”,整个福禄县的队伍里顿时不安了起来,侯五揣着刀,纵马上前要保护祝缨。这段山路并不宽,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祝缨、阿苏洞主、侯五、“树兄”四人顿时将路堵住了,赵苏都被堵在了后面。
“树兄”也不快了起来,他道:“怎么?!”
阿苏洞主也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来,他抬手示意“树兄”不要说话。忽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响!
号角声!
“树兄”脸色大变:“利基!”
阿苏洞主的脸也黑了,他狐疑地看了祝缨一眼,心道:他察觉到了吗?
祝缨问道:“有敌人吗?”
“树兄”咬牙切齿:“狗东西,趁大雾摸过来偷袭了!”
祝缨道:“算得到雾?”她是知道的,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比如一个乡,有经验的老人能够预测得到未来一两天的天气。但是这么大的山,难道利基族住得特别近?赵苏给她的地图里,利基族的主要地盘可是在比较远的大江对岸的!
侯五听到了号角,道:“敌袭吗?还是讯号?”
祝缨道:“他们有敌袭。”
阿苏洞主道:“请县令在这里稍等一下,我要带人回去防御敌人!”他叫过赵苏,让他在这里陪同祝缨。
祝缨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有躲在后面的道理,我与洞主同去,一定不给你添乱。来人,把绳子拴紧。”她又问赵苏,寨子旁是否有稍空旷之地。
赵苏道:“很多。”
能容得下一部首领的大寨,其地理是很有优势的,最大一条优点就是宜居的范围大。
祝缨道:“那就好办了。”
越靠近阿苏家主寨附近,路反而会越好走一些,祝缨坚持,阿苏洞主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她客气,只得由着她带着队伍跟随。曹昌想劝祝缨别去冒险,侯五道:“大人说的对,跟上去,没有不管朋友的道理!”
曹昌瞪他,侯五道:“你懂个屁!”大雾的天,生地方,敌袭,跟着熟人才是对的!万一不是什么敌袭而是陷阱呢?这个破洞主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他们一行人靠近了主寨,越靠近雾居然越淡,渐渐只有薄薄一层,几乎不怎么妨碍视力了。只是天色又有点晚了,影影绰绰看到寨子外有二、三百人的样子,正与寨子里的人打得热闹。地上一片尸首,土也染成暗红色。
祝缨近来对这各族的服色有了点研究,说不太好外面的是什么人,但应该不是奇霞族了。
入侵者?
入侵者里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腰间拴着一颗人头,阿苏洞主看见了大怒:“狗东西!!!”
“树兄”等人也愤怒了起来,连赵苏都忍不住了:“欺人太甚!”
祝缨问道:“他杀害了很重要的人物么?”
赵苏寒声道:“奇霞族放血祭天,利基族拿人头祭天。越是年纪大、胡须多的头颅越好,德高望重者是最好的祭品!他们说砍头的时候,不仅是砍头。”
“人牲。”
“是。”
阿苏洞主观察战局,只见自家人虽然多却不能倾巢出动,且寨内似乎也有扰动。他更是生气:怎么就让人摸到了寨子里了?!
他抽出刀来,带着自己的随从要趁势从后面掩杀,来个前后夹击。他只要保证自己不被击溃,在自己的寨中,有洞兵数千人,必然能够战胜来敌的。
祝缨道:“来人!”她命人将自己带来的大车卸下牲口,用绳索将车连起来,形成一个临时的阵地。牛马放到车的后面,将这临时的阵地往前推,堵住了利基人另一面的退路。
阿苏洞主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挥刀冲了过去。
主寨中的人看到了他,大声欢呼:“洞主回来了!”
一时士气大涨!
利基族人不知道来了多少援兵,但是听到洞主来了,他们也把人头拿到了,于是开始撤退。不想险些撞上了祝缨,阿苏洞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好不容易与山下取得了联系,难得这县令还很讲道理。可不能折在这里了!
却见祝缨站在车上拉开了弓,箭发连珠,三枝箭一支接着一支连着往那魁梧汉子的腰间射去!
那人就地一滚,人头硌着十分不便,腿上被箭支擦伤。祝缨见状又拈起三支箭来,说:“头留下,你走。”
她发狠突击学的利基话还不很熟练,不过意思到了。来人把人头解下提在手里,往她这边一掷,飞快地跑了。祝缨也不去追,约束人手不得妄动,侯五小心地去把人头拣了过来。直到主寨里面的人出来,与阿苏洞主见礼,阿苏洞主亲自来对祝缨说:“请进。”
祝缨对侯五道:“来,给我。”
亲自把人头还给了阿苏洞主,阿苏洞主抱着人头泪如雨下。
死的是他的一个族内的弟弟,两人一向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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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这么一出,祝缨在主寨里没有感受到明显的敌意,人们对她充满了好奇。
祝缨不动声色,命人重新把套好牲口,将大车拉进了寨子里。
这个寨子比之前小寨规模要宏伟得多,也有两条大路,也像是个“丄”一样,不过又有点不太一样。寨子并不是方形的,而是有点像个不规则的圆形,地势也是高低起伏的。因雾散了,越往上走越是靠近寨主的家,祝缨站在两条大路的交汇点看去,估摸着这个寨子里得住有千户以上的人家。竟不比一个县城小。
寨主家前面是一个极大的平坦的广场,地面很平,上面有各式的旗杆、石台等物。
阿苏洞主的妻儿们都在这里迎候他的到来。
阿苏洞主下马,祝缨等人也一同下马,他们家人还要上前痛哭,阿苏洞主将人头交给长子:“还回去。我晚些时候过去。”又对妻子道:“来客人了,快些准备!”
祝缨看这位洞主的夫人,她的年纪也不小了,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相貌端正的女子。她一身的饰物,祝缨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上次交易的金首饰。她对这位夫人一礼,说:“你好。”
洞主夫人道:“你也好,小妹说得没错。请先进来吧。”
祝缨与苏媛算熟的了,但是介绍的工作还是阿苏洞主来做的。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对祝缨说了他的家人。
祝缨道:“你家人口很多,人丁兴旺。”
到了宅中正堂坐下,见这屋子里正中一个大火塘,里面还燃着火。山上偏凉一点,又有雾,他们在这个时节也燃起火来驱湿气。祝缨示意侯五又递上了礼物的单子给阿苏洞主,阿苏洞主也不同她客气,让女儿收了单子——全家可能就苏媛能看得懂这个了。
祝缨又拿出一个匣子,是给洞主夫人的金簪。
洞主夫人也笑着接了,祝缨又拿出一个大匣子,说:“我听说您家里人很多,但是不知道各人的喜好,这里有些小东西,请大家自己挑选吧。”
山寨穷,洞主家却是见过好东西的,洞主夫人看了也很吃惊:“这么多好东西吗?”
祝缨道:“我留着也没有,你喜欢就留下。”
洞主全家都开心了起来。送人头的大儿子回来了,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但见了祝缨等人又有了点高兴的样子。阿苏洞主对洞主夫人道:“客人的礼物你也收下了,先请客人住下来,晚上我再好好招待咱们的客人吧。”
阿苏洞主也是为了礼貌先请客人休息,也是为了支开祝缨好问一问事情的始末。
洞主夫人请祝缨与她一同出去好安排,连赵苏也一同带走了。一路上一会儿与祝缨聊天,一会儿与外甥说话,还问外甥:“你这回住哪儿?还住你阿妈住的地方吗?”
赵苏道:“我跟义父一道住。”
“好,我叫人把你的东西也搬过去。”
正堂的火塘边儿女们却都围着阿苏洞主:“阿爸,你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阿苏洞主大怒:“我才离开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能休息吗?!说!”
兄妹几个只得说了,说着说着还小吵了几句。
原来,阿苏洞主下山之后原本一切正常,但是今天利基人趁大雾摸了过来偷袭。寨中发现得还算早,将寨门一关。
至此,外面是雾,里面关着了几个入侵的人,拿去放血祭天,完事儿。但是阿苏洞主的大儿子看到寨子外面只有一、二十人在叫骂,却认为,不行,不能叫人闯进来就完了,得把门外这些都抓回来。
小妹反对,认为雾里看不清,父亲没回来还是慎重一点的好。
结果其他几个哥哥看到外面人很少,都同意了大哥的意见,不想利基族也不傻,他们明面上放了二十人做诱饵,其他人借着浓雾的掩护已潜伏在了寨子底下,寨门一开,他们借机冲了进去。
这一场来得目的也很明确,一套酷刑下来俘虏就招——他们就是来抢人头的。他们的叔叔要给侄子侄女撑场面,亲自压阵,人头被取走了。
苏媛的大哥被激怒了,带队一路把人又打了出去。
这位大哥犹自愤愤:“他们真是狡猾,我去攻打他们寨子的时候就不会干这样的事!”
阿苏洞主一阵头痛,道:“我知道了,死了的人给他的家里送米。给他棺材。抓到的人,等你们叔叔下葬的时候祭了。你们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再去你们叔叔家。”
儿女们退了下去,苏媛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阿苏洞主道:“你很辛苦。”
“阿爸,我不累。那位县令怎么来了呢?”
阿苏洞主摇摇头:“他是个厉害的人呀!”将祝缨如何要跟过来,对自己说了什么,一路上的表现、路上在小寨中又怎么做的,一一都说了。
苏媛认真听了,忽然问道:“阿爸,你说他们的县有多大?比咱们的地方更大吗?如果咱们的地方再加上索宁家的,是不是比他管的地方还要大?如果算上利基族的呢?利基族之外又有‘西卡’族‘吉玛’族,都加上呢?是不是比他的地方大得多?他虽然厉害,可要听他的朝廷的,一点也不痛快!那样的本领却要听别人摆布!如果告诉他,他肯留在咱们这里帮咱们,他不用听任何人的。他会不会留下来?”
“你是说——”
苏媛眼睛亮晶晶的:“做‘王’。他们说的王。咱家做王,让他也能在这里做王!他什么都懂,只是缺一片天地,可他头上压着人!在咱们这里,不这样!他不用事事都问别人,只要他想做的,都听他的!”
阿苏洞主说:“他已经看些什么来了,只怕……”
苏媛道:“那就结亲!不愿结亲就给他生个孩子,他的孩子他总不能不管,不愿意孩子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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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当然已经看出来了,不看出来也问出来了。
洞主夫人给她安顿好,赵苏住她隔壁,她在屋里趁阿苏洞主家的仆人过来点火塘的功夫就跟人攀谈上了,也把今天这一场战事的始末问了个底儿掉。
只是不知道阿苏洞主父女已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