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玉狐狸

  寒冬里的酉时,天色刚刚还是半藏半隐的蒙昧,挥手间却是浑然已黑,夜的狰狞乍现微露。
  轿夫明显是加快了脚步,暖轿也随了颠簸的紧,贵妃拾起一角窗帘,轿外的风携了枯枝沙石呼呼而过,呼的耳梢凛凛作痛,拾帘的手也是僵的失去知觉。然,即使是别人看来不能理喻的活儿,贵妃却依然木了一样盯住外面,那双眸子称了这乌黑的夜格外鲜亮,只是细细品来,目光深处透出的分明又是无法言语的空洞寥落。
  退后的林立高树无不印记着京城的一点点兴衰,它们漠然惯了,即便是兴盛或是衰败,与它们的世界又有几分说得上的关系。
  林勋脸色紧绷,几度阖目,又几度睁眼觑量,那贵妃竟然还在如痴如醉张望,那黑漆漆的夜晚不是每天都有的么?难道比起他更耐人寻味?林勋再也忍不住,出言冷漠讥诮,“你身旁的侍女私下里想来少不了辄怨贵妃苛责下人。”
  贵妃一颗心尚寄予百端交集中,一时惊,一时急,乍一听林勋此话,不明所以的回头看着林勋,静等着他下一句。
  林勋好看的眼眸微眯,连了唇角不自觉的上翘,“贵妃原来好这口,只是难为你竟不自知累及了旁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说个话总是半遮半掩的如转山路。”贵妃本来心情就起伏不定,见他冷讽热嘲,也顾不得身份规矩,拉了脸话儿也是极硬。
  “贵妃喜欢吹冷风也就罢了,小王是不是很无辜跟着做了一回子鱼?”林勋的口吻不善,她明明是借了他的光出宫,竟然极不不厚道的把他凉在一旁,不问不闻,凭他一介殿下,吃这等亏待,怎能不抱怨。
  贵妃不情愿的垂下了手,撇嘴间才惊觉那手儿竟是完全不能自己,红红的如粗壮的萝卜,她试着活动手指,那手指不听使唤,即使偶尔能稍稍的动,也是猫儿挠的一样难受。
  看你再得瑟,掀了一路的帘子,害吾也灌冷风,林勋别过脸去闭目养神,不再理她。
  贵妃慢慢松着手指,无奈那一伸一屈的滋味儿钻心绕骨真真是不好受,贵妃咬紧牙关,只怕发出一丝声儿,又惹得那人埋怨。
  然,贵妃还是估计错误,纵是她做隐形人,那人还是不高不低开了腔,“自作孽不可活。”
  “城墙失火殃及池鱼。”贵妃终于想起这高贵的殿下万不可得罪,她得变着法儿哄他才是正理儿,贵妃扯扯勉强还有直觉的腮,愣是揪出一个曼妙的笑容,“殿下自认是池里的鱼儿,那臣妾岂不就是屹立不倒的城墙?若这样说来,臣妾倒似胜出一筹呢。”
  林勋干笑好一会儿,方淡了脸色道,“城墙之火得以扑灭,完全受益于鱼儿的池塘,就如小王平日闲来无事,最喜成人之美,特别是曼丽的小娘子更无计较。你看,今儿个出宫算不算是给贵妃解围?”
  贵妃瞥见林勋三言两语便绕开了她的暗喻,更是一语击中她的心事。贵妃警醒,林勋果然并不是表面看着那般碌碌无闻,反倒更似平静湖面下汹涌的漩涡激流,既能维和浮面的一团瑞祥,又能暗里使力敦促,贵妃心下微微一颤,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宫里的诡秘,或许林勋也是底下涌动的一簇暗流?毕竟,归于他的特殊身份特殊使命,他极有可能。太后、势如中天的安亲王,还有眼前这位看似荒庸的大唐太子,他们又是怎样的局面,抑或是三足鼎立?抑或是上下其手?
  “臣妾今日不是陪了殿下来祈福的吗?”贵妃强压下纷乱的思绪,垂首活动着不灵便的手指,一边淡然笑言。
  “哦,贵妃的心思果真就这般单纯如琬玉,不留一丝瑕疵?”林勋随手捞起身旁一枚栩栩如生的玉狐狸把玩着,那美玉乃名贵稀有的天山冰玉,色泽如其名般沁凉,把玩于手良久,也并不能暖得透它,天性使然,又怎能强求。林勋素来不喜这些磨灭心志的玩物,别人送来,不好驳了明面,遂就当了一般物什随手一丢,丢了哪里算哪里,从不用心于此。然,此时玩于手掌,却别有一番感触,他不自觉的将身边的贵妃与这冰玉联在一起,同样的冰清玉洁、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节。
  林勋心思輾转间,心气忽而一下千里,无来由的烦躁。
  贵妃琢磨着林勋话里话外惯有的弯弯儿,又觉出他声腔里似乎比往前多了些沉郁,她缓缓调转过头,见林勋面色果然不虞,眼波微转,又瞧见他手心里躺着的玉狐狸,贵妃怔怔如坠梦里,“这玉狐狸是殿下身上之物?”
  林勋听得贵妃声音异样,抬头见她满面讶异,心间捻起一意味,自觉这玉狐狸与其有着神似,倒不曾想过,这份错觉就成了真,他蹙眉深思,无奈实在想不起来是从何处拈来此玉,不免有些遗憾,“吾向来不喜这些把玩子玩件,是从哪儿得来的,倒还真记不清了。”沉思一会儿方疑问道,“莫非贵妃认得此物?”边说边递与贵妃,察看其神色,试探道,“或是与贵妃有渊源?”
  贵妃恍惚着接过那枚玉狐狸,眼角莹润,那玉狐狸稳妥躺在她的手心,窃窃娇娇的笑,一如以往的娇纵得意。然,它可明白,如今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当今的主人并不一定拿它作珍宝以待。
  林勋眼见贵妃眉目泫然,不免怜心又起,思索着此玉到底为何会引得她如此悲伤。又怕触及伤悲,不好明面追问,只好故技重施假意不正经道,“若是贵妃喜爱,不如吾就大大方方送了于你,也算是信物一枚。”
  贵妃也不拒绝,拿了帕子将玉包得严实,放进袖袋,露出浅笑,“臣妾甚是好玉,今儿便顺势承了殿下的情,接了此物,待会儿臣妾定会真心实意为殿下祈福。”
  又来了,左不过报一次恩、两次恩、三次恩,再加上几次恩情——就是祈福来相报。
  林勋颔首如捣蒜,一副极满意的模样,心里其实已是千疮百孔,满目苍痍。贵妃这般漠然杀人于无形,委实是最高境界。林勋想不通自己怎地就恋慕上这样一个狠毒杀手?
  可怜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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