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 147 章
“限价一事虽是利民,但也会对小商贩们产生伤害。”借着田叔与奉常府的属官讨论配套刑法的空隙,刘瑞抿了口半冷的茶水,若有所思道:“小子有一提议想请上大夫商量,还望上大夫不啬赐教。”
田叔闻言便知天子提醒的“奇思妙想”要来了。
其实不必刘启提醒,官员们也都明白太子爱折腾。
倒不如说,这就是西汉的惯例。
“太子有何高见?”
“高见也谈不上,只是想给有市籍者谋个福利罢了。”刘瑞果不其然地从田叔眼里看出轻蔑,随即问道:“公对范少伯(范蠡)的评价如何?”
“此人杰也,非明君不可用。”田叔立刻表情一转,敬佩中带了丝遗憾:“勾践非明主人,只可患难而不可共荣。”
“那范少伯可是商贾?”刘瑞卡住田叔的言语漏洞,顺利收网道:“陶朱公者逐十一利而累万金,是曰人杰君子。有市籍者争糊口之资而无闲钱,为何居于白工之下?”
田叔知道刘瑞会借机发问,微微一笑道:“大才者岂可以与小人并论。”
“既是大才,又何以从小人之计。”刘瑞反问道:“一夫一妻并幼子为家,一君数臣并万民为国。卿言勾践不可共患难,又何以将有市籍者列于和国家共患难的黔首之列。”
说罢,刘瑞还摇了摇头,笑道:“非无臣无君而不为国。”
“金大商者不为市籍所扰,着华服,资百家,纵横关外而连于彻侯。”
“试问上大夫。咱家重的是什么农?抑的是什么商?”搁后世,这种不给大老板征税而是逮着个体户狂薅的行为绝对会被骂得半死。
更可怕的,对于个体户,你不以安抚,鼓励为主也就罢了,居然还歧视他们……
这……
这真是小刀拉屁股——给刘瑞开了眼呐!
说到这儿,他还说了句在西汉堪称是政治正确的话:“高祖在时,宫中尚要养蚕织布,开垦农田。可自先帝继位到陛下治时,莫说是天下,就连皇室中都不免染了奢靡之气。”
“别的不说,先帝去世后陪葬的不过竹简陶器,而自陛下登基后不过数年,一小小诸侯国的内就有丞相富商带着万金下葬,真可谓是藏富于卿士而捉襟见肘于君民。”
“太子此言,着实让臣面红耳赤,惭愧不已。”田叔只是年纪上来后思想趋近于保守,而非固执己见,看不见万千黎庶之人,所以在反应过来后也是为自己的言行感到作呕:“征人时嫌有市籍者太少,收税时嫌有市籍者太穷,唯独到了嫌弃时,那便是穷也不顾了,少也不嫌了,只是想着踩上一脚……”
田叔的声音突然一顿,随即像是失神了几秒,慢慢笑道:“不提了,不提了……”
他一边摆着手,一面去拿凉掉的茶杯,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殿下之前想说什么……老臣这年纪上来了,偶尔也会记不清之前发生的事。”
刘瑞盯着对方放下没有下降的茶杯,调侃道:“田叔尚能饭否?”
“尚能,尚能。”
“那便是装傻充愣了。”刘瑞露出了然的神情,但也没在这件事上揪着不放:“孤所求的很简单,不过是免去有市籍者的商税,然后对特定的物品征收一笔……。”
刘瑞的脑海中给闪过一系列学术用语,试图用古人听得懂的方式解释道:“奢税?(奢侈品税)。”
“敢问殿下,这奢税是何物?”
“奢就是字面意思。如丝帛美酒,豪车烈马这类非彻侯富商不可用的东西为奢,应该在交易之余向国库缴纳一笔税款。”现代关于奢侈品税的看法五花八门,并且随着中产阶级的兴起而有提高奢侈品定价标准之势,可在古代却没如此之多的争议。因为古代的贫富差距远胜现代,加上封建礼教所赋予的阶级固化与强大的排他性,导致那些丝帛豪车已经成了富贵阶级的面子刚需。即便是西汉的小资阶级,对于奢侈品的需求与购买力度也远远小于现代白领,加上他们穷不穷,富不富,又穷又富的矛盾性与少数性……刘瑞不怕自己的提议得不到朝会上的一致认可。
因为节俭就是从古至今刻在国人dna里的政治正确……
至于那些彻侯会不会反对……
这就要看提议时的忽悠技术了。
“孤观先贤典籍,见大才者言亡国之兆,多有四点。”刘瑞竖起四根手指,然后当着田叔的面一一按下,心里对荀子说了声“抱歉。”
不好意思,因为情况所需,所以抄下您的思想:“好奢,逐怜,溺淫,志利。”
“豪奢者下效上行,下助上行。如商纣有象牙筷而需佳珍,食佳珍而坐豪宫。如此一来,将举国力奉一人之欲。而国不可无君无臣,顾这一人之欲后还有百人效之。天下黎庶,岂能好活?”
“至于逐怜,溺淫,志利……”刘瑞搜着腹中典例,继续说道:“楚王好细腰,宫中饿死者甚多。礼为规行而非饰容。楚人好武,才有以三户而亡暴秦之勇。而逐怜者善以纤纤弱态而魅君,男女皆是手无束缚之力者,岂能强国强民?”
“善,此乃正道也。”田叔赞同刘瑞的说法,只是对方提及逐怜,他便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多问一句:“既是讨论国事,本不该有次一问。”
“只是殿下……”
“您纳卫氏为良娣,是否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刘瑞的表情微微一僵硬,眼珠更是向侧一转,语气也变得飘忽起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孤不想养无用闲人。”
“姬妾者为绵延子嗣,何以被太子贬为无用之人?”田叔一副“这很不对”的语气,以长者的身份教育道:“如此将至皇后与各位夫人于何地?”
“卿这话说可真奇怪。”刘瑞反驳道:“既是绵延子嗣的之人,又何以要求甚多,束其一生?”
田叔的眉头越皱越紧,很快便不顾身份地呵斥道:“太子慎言。”
“男女之别,古之既有。”
“太后监政,始于宣芈。既非既有,又何以形成惯例。”刘瑞立刻转移话题道:“还是聊正事吧!”
然而田叔的眉头与担忧之情并未因太子的服软而有所松开,反而担心在太子登基后又会有吕氏之祸和赵姬之难。
“妾妇也,若无德无行,实乃灾祸。”田叔离开太子宫后也是担心刘瑞会不会听信妇言,但是想到蟾宫里的卫良娣年纪尚小,毫无过错。他若是以假象之事去判清者之罪,又何以行君子之事。
“罢了,罢了。多是民间的家误了太子,以后看着杂说之人,不让他们带坏太子便是。”对于刘瑞这个名声不错的太子,田叔还是带着“自家孩子绝对没错”的厚重滤镜,直接把锅甩到最为不务正业的家头上,琢磨着找时间跟太后或是陛下说说,让太子少看那些不当之人写的东西,免得生出稀奇古怪的念头。
好在上了年纪的田叔对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着极大的忘形,很快便将太子宫里的小插曲给抛掷脑后。
因为要搞物价限制与奢税,所以太子宫的官员近日频繁拜访大贤,指定关于田叔提议的种种律法,并且还在田叔与太子的讨论结果上扩充了不少,避免一些奸商借漏洞将本该收税的奢侈品拆分进普通商品之列。
可以说,这段时间的太子宫官员们忙得像陀螺,但被又高强度的工作与制定律法的难得机会弄得肾上腺素飙升,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在法典上留有其名。”翻书翻得脑子犯晕的颜异起身屋外走走,结果碰到同样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张汤。
作为法家子弟,张汤在知田叔的提议后便有北宫即将更进商贾之法的错觉,所以请假去找张恢借阅各家经典,又在得到太子许可后将此事告诉可以信赖的法家子弟,希望集众人之智而为太子分忧,使天下人知法家强盛。
见到颜异出来,张汤的表情微微一愣,随即向对方拱手道:“这么晚了,中庶子的房里居然还亮着灯,可见勤勉直击。”
他二人虽有家属为其置办宅邸,可是给太子,皇帝做事的近臣哪能时常回家,所以便在太子宫里建了官舍,方便太子时常召见或是参与小会。
因为文党,汲黯,张汤,颜异在太子那儿最受优待,所以分给他们的官舍自是最好最大的,故有张汤一出门便见到颜异的亲近。
说来也是搞笑。
历史上的颜异可是被张汤以腹谤的罪名所杀,而现在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也可称之造化弄人了。
“哪里哪里。论勤勉,吾不及率更半分。”颜异可是知道张汤这个卷王即便是休沐回家也要拜访老师,翻阅典籍。
若非休沐是惯例,加上油灯费钱。
只怕张汤能在太子宫的官舍里住上一月也未可知。
“既然咱们都无困意,不如借此喝杯热茶,也好聊聊太子安排的制法一事?”张汤知道自己这个率更位于成绩更好的颜异之上肯定惹得众人不服。所以对于颜异,他一向是示好为主,从不因自己的官职比颜异略高而轻视他。
对于张汤这人,颜异谈不上喜欢,但也不会把私人情绪带进正事:“既然如此,那便谢过率更相邀了。”
“中庶子请。”
“率更请。”
………………
自打关中搞出铜贵粮贱的改革法后,吴王刘濞的内帑又充盈起来,整个人也逐渐恢复了不可一世的神采。
尤其是在季心通过先兄的“人脉”带来替他打听消息的关中富商后,刘濞就如踩在云端般飘飘然然,恨不得见人就说“卿乃大才,可否与孤共定天下。”
甚至在吴王宫的后殿里,刘濞的宠臣与姬妾为了讨好他而言之曰:“陛下。”
刘濞见状,自是哈哈大笑地全盘接受,甚至想知躺在宣室殿里是何滋味?若是当着刘启小儿的面斩下刘瑞的头颅,对方又会作何表情。
真是让人,万分期待啊!
刘濞从年轻姬妾的怀中醒来。
一旁的小黄门见状,立刻呈上一枚金丹,后者就着蜜水服下后脸上竟然没有晨起的疲惫。
悠悠醒来的姬妾见状,自是千娇百媚地扶上刘濞的肩膀,恭维道:“看来这中尉推荐的方士是有几分制丹的本事。大王用后雄风依旧,体力堪比十七八岁的壮儿。”
刘濞听后自是万分得意,于是摸了下姬妾的脸蛋,示意自己又事要办,不能沉溺于女色之中:“既是夫人所赞,那便赏方士百金,让他也将这等神物炼与中大夫等人。”
吃过好评的刘濞也不忘那些肱骨之臣,时刻做出礼贤下士,关爱大才的样子。
刘濞的姬妾殷勤地服侍主君更衣,待其离开后便收起那副温柔恭顺的样子,努力不要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离开温柔乡的刘濞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身上有股热气,蒸得他脑子犯晕,但也让他几乎有了用不完的力气。
见到应高过来,刘濞在其下拜时虚扶一把,笑吟吟道:“人逢天佑真是神清气爽。中大夫前几月还愁眉苦脸地表示本王对关中无异于以卵击石,现在看来……”
刘濞在应高地面前转了一圈,大笑不止道:“竟是中大夫失算也……嗯哈哈哈哈!”
应高陪着刘濞笑了几声,脸上的红润让他看起来与刘濞竟像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大王既是天命所归,又何以望凡人能知天明所想,行天命之事。”
如果说应高之前还有顾虑,那么在真金白银地赚了不少,并且听到关中为此开始限制物价,甚至通过免去有市籍者的商税来平息民怨后,应高那是不再怀疑季心的话,同时也对关中松下了戒备之心。
“刘启小儿,不足为惧。”雄心壮志的刘濞冷笑道:“他的那个太子也是个不中用的,父子二人都一样的蠢。”
“让这种庸才治理国家……”刘濞故意拉了个长音,感叹道:“有君如此,真是孤与天下的悲哀。”
“所以才要大王来定天下之事。”应高顺势下拜道:“拨乱反正,顺应天命。”
“如此……方为今世之功。”
应高的话说得刘濞通体舒畅,但脸上还是努力做出谦虚的表情。
然而因为他已飘起,所以即便努力压制狂起来的模样,肌肉也如钢线提着般显出一股不伦不类的扭曲。
而在刘濞的吴王宫外,季心攥着已经摸秃的矿石,整个人在高度紧张后已经有了无欲无求的样子。
坐在季心对面的细作吹着茶叶,甚至还有吐槽的心情:“这吴国挨着淮南国,怎没学到前者的风流婉约,尽是些白玉作砖金为墙的俗气。”
拜访季心的细作生得一副极为俊秀的模样,而且其言行谈吐无不精细,让人觉得他像一位世家公子而非雁门一代的马商。
刘濞既要叛乱,那便得绞尽脑汁地购入叛乱之辎。
只是在刘启废掉楚国后,吴国与赵国,齐国的联系便被切断了,自然要花更多的钱打点一二。
当然,吴王刘濞也不是没想过从百越一代购入辎重。可百越有十几个小国,而且那小国里又有数十个部落领袖的贵族。就算向其购买辎重也要一家家地去谈,一户户地去问。
而且百越炼铜技艺与关中不同,作战方式,军需物资也与吴国相差较大。
这么一来二去间,刘濞自是花了一笔冤枉钱。
不过吃亏归吃亏,还能用造反成功便一切不愁来安慰自己。
只是百越那儿虽然提供粮草武器,但却没有马匹资源啊!
养马的大都在北方,而且还是关中掌握的边境一带。
如此便有刘瑞的操作空间,同时显出季心的重要性。
面对细作的调侃,季心一副满面愁苦的姿态,甚至推开对方递上的茶杯,冷哼道:“聂公倒是自在。”
吴国那从上至下的淘金人在知情的季心眼里,足以称得上群魔乱舞之景。
因为关中的消息,太子的阴谋,所有人都狂热地“制钱”,“买钱”,祈求暴富。
男人们都不去耕种了,女人也不再织布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
都是太子为了兵不血刃地搞死吴国而做出的假象。
可笑吗?
可怕吗?
可这便是大汉的太子……
一个跟着其父开始谋国的人。
不知为何,季心觉得屋里有冷风袭入,于是搓着手臂上的寒毛,哆哆嗦嗦道:“那位……打算何时动手?”
传递消息的马商见状,自是笑道:“这得看老天是何意,而非太子是何意。”
季心不知对方何意,只得拱手请示。
岂料那马商只是摇了摇,笑道:“公莫问我一浅薄之人。”
“太子的远虑绝非我等能够窥见。”
“还请公再等上几日。”
“吴国……存不了多久。”
“而刘濞,注定要为他的狂妄付出代价。”
季心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将其送走后踉跄了下,松开原本握在手里的矿石。
灰中透绿的矿石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停在季心的脚边。
季心没有捡起矿石,而是看着盛满铜钱的木箱,想着到底是吴人用此购以千粮,而是用其撑腹抗饥。
“太子……真是可怕。”
愣了许久的季心喃喃自语道:“鄙人当初……也真是胆大。”
居然敢在那么可怕的太子前蹦跶。
真是一幅嫌命长的愚蠢姿态。
………………
关于限制物价和免除有市籍者的商税,征收奢税的提议被落到实处后。
彻侯与富商们自是连连叫苦,但关中的黔首却是叫好的居多。
因为刘瑞在宣传政策时耍了个小手段,故意让人在宣传时重点强调这能让黔首在荒年不买高价粮,富年不必低价卖粮。
而对活得很苦的有市籍者而言,免税那是大大滴好,必须支持支持再支持。
至于征收奢税一事……
呵!说得好像黔首们用的起一样。
反正只有彻侯富商们蹦跶,而刘瑞搬出节俭的政治正确后,他们也如掐住脖子的公鸡般无法反驳,只能接受奢税的通过。
张汤见事情的走向如此顺利曾担心此会降低富贵之人对丝帛的追求,从而令养蚕织布的黔首少了很多生计。
打脸的是,奢税出台的一个月内,被列入收税名单的东西卖得更好,更贵。甚至有些三观不正的以自己用的东西都在奢税名单之上为荣,就差喊句“皇帝老子……不及吾。”
这令张汤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也令关中的有志之士脸色大变。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法家的张恢瞧着那些奢侈之物上架就被抢购一空,脸上全是“这会亡国”的痛心疾首。
陪着老师出来观察的赵禹见状,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难怪太子根本不愁收不上奢税。”
毕竟刘瑞早已见过后世一边批评着消费主义洗|脑,一面又为奢侈品行业添砖加瓦的模样。
所以搁在惊讶的人里,他倒显出预言家般的高深莫测。
“说起来,梁王叔父也快入京了。”借着休沐日的清闲,刘瑞玩着投壶游戏,漫不经心道:“他此行是来与阿父叙兄弟情的,还是来向孤问罪的?”
比起刘瑞十中二的准头,卫穆儿的箭像是安了追踪器般准得可怕:“这得看他有没有胆子挑破谁是税收的幕后推手。”
刘瑞拔着箭上的羽毛,眼珠转动间慢慢酝酿出针对梁王的坏水。
“可惜了……孤还挺喜欢梁王叔的。”毕竟跟宗室里的妖魔鬼怪相比,喜欢风花雪月和跟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梁王刘武真的算是难得正常人了。
只可惜他们是亲戚,更是政敌。
为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就只能对不起梁王叔了。
“父皇扛了这么久,也该孤这做儿子的扛起重担了。”刘瑞瞧着晴朗的天空,若有所思道:“不知梁王叔可信天象?大母还有换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