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夜宴(五)
有几个武将颇以为这笑声里充满了讽刺与挑衅,对赫连拓怒眼相向,席间顷刻有剑拔弩张之势。
赫连拓却主动偃息了冲突,笑声收敛下去,平声道:“月前北冥使千古未有之异术大败我西祁精兵骑士,本殿怎敢拿一把普通废木来瞒诈各位。”
说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杜远鹏,不再言语,竟忽然起袖将那把其貌不扬的琴收入怀中,拈丝挑弦。两手轻车熟路在琴面上撩拨开来。霎时流云天籁之音自那怪丑枕木淌出,于整座留音台之上扩散开来。
赫连拓其手回旋往复,指间如行无物,只有琴上方张鼓的薄薄气流见出了琴弦确实在动。声音浑然如天上来,绕于席间哀转久绝。
众人被这琴声撼到。
杜远鹏脸上五色纷呈。
赫连拓才只是抚弄两下小试琴音就已经足以见出这琴是世间绝品,刚刚所谓的“目不识丁”,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南傲天却略微仰面,淡声赞道:“太子好琴法。”
赫连拓略作谦虚:“南相过奖,巧妇难于无米之炊。若是一般器物,本殿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弹不出通天贯地之音来。”
南月已冷眼旁观许久,从凤榻上清澈而不失调侃地撂下一句话:“赫连拓,本宫问你,你是来献礼的还是来卖艺的。”
席间有不少女眷从未见过皇后娘娘这种惊为天人的问话方法,有的目瞪口呆无法理解,有些听到“卖艺”二字吃吃笑开来。
大臣们倒是很平静。方才被赫连拓羞辱的杜远鹏竟大为感激地仰视着南月。
钟落抿酒,饶有兴味地等待着赫连拓的回答。
赫连拓脸色略微有些僵硬的难看,还是挑唇道:“本殿自然是来献礼的。”
南月微微一笑,声音里有俏皮和狡黠:“你既是献礼又不是献身,介绍你的琴就可以了。”
赫连拓隐怒,这个女人,已经五次三番羞辱于他。但还是竭力平心静气地道:“此琴名唤哑琴,乃是西祁至宝,世间再无二样。”
几个座位毗邻的大臣小声嘀咕开来:“哑琴,这要怎么弹?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琴名,这西祁太子在耍什么花招。”
另外有人接道:“这赫连拓此次怕是来者不善呀。”
赫连拓置若罔闻,继续道:“此琴相貌不扬,却是我西祁镇国之宝。本殿虽将此琴远道带来,但北冥是否真的有资本收得下这礼,本殿可也是未知。”声音里有骄傲和挑衅。
“赫连拓,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有武将高声叫道。
“年轻人不可太过目中无人。”酒谷子微笑,张眸缓缓开口。
酒席已有轻微混乱。
赫连拓很满意见到此番状态,挑目幽幽开口:“在我西祁古籍中,对此琴的来历颇有一番记载。
远天之外,一处蛮荒之谷,乱石缝隙间长出一棵奇树,此树生来丑陋无比,且通身毒瘤遍布,无人敢靠近,无人愿靠近,在太古时空里孤独了几千年。忽有一日,一白翎鸟儿受伤失群落于树上栖息,不仅没有受到毒害,反而伤口很快痊愈。这丑树原来是珍贵药材,而非妖邪毒物。众人只不过是为外貌所惑,错将珍材当朽木。
白翎鸟从此日日来树上栖息歌唱,树很开心。但有一日,白翎鸟在山间飞翔之时被箭矢刺穿心脏,鲜血染红了羽毛。树只是一直在等,枝叶都往鸟儿每次飞来的方向生长。久而久之,成了一只歪脖子的丑陋巨木。
再后来,一书生路过,拾起这只死得凄艳的大鸟,带回家埋于院落荒土中。经年久月,鸟身腐化,只有羽毛鲜艳殷红,一如当日鸟儿死亡时的模样。
书生迷上琴艺,苦于家境贫寒买不起琴,就决定到荒山找木材。书生心善,不忍动活树,就将一枯死巨木的唯一没有腐空处挖掘出来,作了琴枕。将羽毛细心捻作琴弦,成就了一把相貌不甚好的琴,但琴音竟是响遏行云哀转久绝。
后人以此传说凄美,感于丑木与鸟儿间情谊,将那棵从生来死去都以歪脖子姿态执着挺立的树木称为望涯木,此鸟名唤千寻鸟。
望涯木者,终生树冠偏伸,朝其伴侣可能飞来的方向痴望,成望涯之姿;而千寻鸟,折翼后带着一柄利剑苦苦回寻曾在风雨中给它栖息之地的那棵丑木,至死不渝。”
酒席上一片寂静,人的天性总是易沉迷于美好故事。
或许是因为这些故事靠近童年。
赫连拓没有马上打破这寂静,片刻后才开口:“高洁之物本不能令人随意亵渎。何况,这琴本是我西祁镇国之宝,断断不可这么轻易献出。否则,既显得我西祁无诚意,也是亵渎了这琴本身。再者,北冥既然人才泱泱,断不会连收下这把琴的能力都没有吧。”
龙榻上的完颜旻始终敛眸,手里弹弓的橡筋弹出一圈又一圈弧度。
不过没人注意痴帝在干什么。
赫连拓继续阐述他的条件:“北冥若想要本殿完完整整献出这把琴来,必须要满足本殿两个条件。这第一个条件就是,以此琴身上的故事为引,在场各位每人都可出一工整句,不能重复;连够七七四十九句,中间不可断,若最后能成诗一首,这第一个条件就算过。诸位意下如何。”
“小子,先帝在位时北冥就广兴教化,上至天子大臣,下至尺巷间垂髫小儿,无有不会作诗者。你这第一个条件,简直是在侮辱我朝的水平。”刑部尚书李延年放声道。
“赫连拓,你说连诗就连诗。尽管放马过来,就从你这里开始便可。”苏和很是平和潇洒。
赫连拓笑意深邃,道:“好,本殿无才,第一句不妨平平起韵,免得压抑了后续的精彩。本殿这首句是——庸世蛊目不识丁,错把珍奇作腐萤。”
杜远鹏这下恨透了赫连拓。
这第一句诗,明显还是抓住他刚才的话柄不放。
但毕竟满朝心思此刻都在诗上,他有异议也只能往肚里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