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狗活,苟活,都是活!

  楼台,是秦国民间唯一的娱乐场所。
  这里是唯一一处合法可以畅饮酒水,可以大声说话,可以玩到女人的地点。
  站在楼台外面,看不出楼台与其他秦国房屋有明显不同。
  都是秦国一贯相承,毫无美感,坚固且制式的青灰色砖木混合建筑。
  除了外门上面两个以大篆写就的楼台二字,就没有什么特殊的了。
  外门敞开,门外秦人路过此处,无论男女,瞥向这里的眼神中,都会有一丝向往。
  哪怕他们大部分人从没踏过楼台外门门槛,没看过里面那扇禁闭的内门中,是怎样的风景。
  据传闻,那扇内门里面不仅有不限量的肉,还有从来不在市面流通的酒。
  秦人们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去饱餐一顿,大肆谈笑。
  然后便继续机械,麻木地前行,去做他们应做的事。
  酒和肉,便是大部分秦人心中所能想象,可以追求的最美好的事物了。
  至于女人,他们连幻想都不会幻想。
  玩不起,那是另外的价钱。
  以大部分秦人的收入,他们的十年积蓄,都不够在秦楼春宵一夜。
  所以楼台虽然对民间开放,但它高昂的价格,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
  这栋建筑,注定只能是达官显贵的聚集地。
  踏进楼台大门,在门口两个官府侍卫冷冽目光注视下,走过一段十余米的石子路,便是楼台内门。
  内门口,同样是两个官府侍卫在此驻守,一左一右,各自持戈而立。
  这四个侍卫都是有军籍的,隶属于咸阳城防军。
  有官府侍卫守卫,从这就可以看出,楼台是实打实的官方机构。
  某种意义上,楼台这个建筑和内史府,廷尉府,丞相府这些建筑是一样的。
  内门外的两个官府侍卫,会要求来客出示足够在楼台内消费的资产,也就是验资。
  如果拿不出来足以在楼台内消费的钱财,那不好意思了。
  没钱上楼台溜达什么?
  犯法了知不知道?
  皇宫,长城,帝陵,选一个吧。
  验资通过,侍卫才会打开内门,放来客进入。
  当那扇外表与外门一样,平平无奇的内门被打开的一刹那。
  欢声笑语将喷薄而出。
  酒肉香气将香飘十里。
  美人姿态将为这单调,死板,机械的咸阳城,添上一抹艳丽的颜色。
  如果有秦人正好经过楼台门口,正好向里面看了一眼,且这个秦人的眼神极好,看到了内门里面的景象。
  毫不夸张地说,那将是他与妻子,邻里的炫耀谈资,是他这单调人生最难忘的经历,是他在十年之内都无法忘怀的事情。
  为什么这里要加三个正好?
  因为如果不是恰巧而是有意,为了看一下楼台内门美人娇羞,或是闻一下酒肉香气,而在楼台外门徘徊逗留,这就触犯秦法的。
  皇宫,长城,帝陵,选一个吧。
  普通秦人一生除了农作,便是参军,每日与黄土兵戈打交道,没有什么新鲜事。
  几年前发生在嬴成蟜身上的屯留之耻,到现在还是大多数秦人在难得闲暇时候的谈资——生子如王弟,不如不生子!
  所以说,能看到在其他国家,很是寻常的楼台内景,在秦国都是一件很稀奇之事。
  而这在秦人眼中,哪怕望上一眼便是绝佳谈资的楼台内景,嬴成蟜却是早就看腻了。
  “这都多少年了?丞相府都拆倒重建两次了,你们楼台就不能翻修一下?”
  嬴成蟜怀里搂着两个美人,嫌弃地指着地上斑驳的青砖。
  “这破破烂烂的,很影响本君出来玩的心情啊!”
  站在嬴成蟜身前的女管事二十余岁,和嬴成蟜差不多大。
  她巧笑嫣然,眉目传情,对嬴成蟜有一种格外的热情。
  嬴成蟜只要在咸阳,三日内必有一日来楼台寻欢作乐,楼台一半的收入都是嬴成蟜给的,由不得女管事不上心。
  秦国境内,只有在楼台里,嬴成蟜才是一个受欢迎之人。
  “君爷,我也想住的好一些,可这楼台乃是官家产物,我哪有资格说修缮啊?”
  先可怜巴巴得向嬴成蟜诉了一句苦,女管事随后便指使起仆役下人。
  “没看到君爷看这地砖生气了吗?还不行动起来!”
  “诺。”
  仆役一溜小跑,不知从何处寻了锤子,楔子,回来蹲在嬴成蟜面前,就要对这块让嬴成蟜不开心的地砖下毒手。
  女管事气坏了。
  这个新来的奴仆是哪国的?
  怎么如此蠢笨?
  她一脚踢翻奴仆,这一脚可没留情面,踢得仆役腾空一尺才坠在地上。
  落地时他手上楔子划破手臂,划出一道三四厘米的血痕。
  “愚蠢!这地砖乃是公家之物!你撬走作甚!嫌命长乎!”
  仆役看面相,身高,都是十一二岁,这个年龄在现代,正应是在父母身边没心没肺的时节。
  但在秦国楼台,还是个孩子的仆役忍着腹部的剧痛,小臂上还流着血,他脸色煞白眼神惊恐,磕着头,以不标准的秦语冲女管事连声道歉。
  “隶臣知错!隶臣知错!”
  隶臣,是从属于官方的男奴隶的称谓。
  而从属于官方的女奴隶,则叫隶妾。
  两者合成隶臣妾。
  无论在哪个时代,奴隶都是社会地位最底下的一群人。
  不,他们甚至不能称为人,在他人眼中,奴隶就是货物,牲畜。
  女管事无视仆役手臂上的鲜血,眼中生有厉色。
  “赵人?”
  每个地区都有每个地区的口音,更不用说两个国家了。
  仆役的秦语并不标准,有些怪异,其中有着浓厚的赵音。
  仆役身体一哆嗦,身子低伏闭着眼睛,趴在地上如同一只鹌鹑。
  他怕死,不然也不会被抓到秦国当隶臣,所以他不敢回答——他确实是赵人。
  秦赵世仇,互相敌视,不可调和。
  双方的矛盾源自当初那场举世震惊的长平之战,秦武安君白起,坑杀了四十万赵国降军。
  杀俘本就是大忌,更何况是杀了四十万俘虏。
  这直接导致赵人极度仇恨秦人,而秦人被仇恨久了,便也对赵人充满敌意。
  仆役低着头,虽然没看到女管事眼中的厉色,但只听声音,也知道承认了是赵人,今日很可能命丧于此。
  沉默本身就是种回答。
  “带下去!送去骊山!”
  “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隶臣知错!”
  仆役不住求饶,他正处于变声期,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有些尖锐。
  骊山,乃帝陵所在。
  送到骊山,就是让仆役去做刑徒。
  这么一个小孩子去做刑徒,撑不过三月。
  死亡的威胁,让仆役的声音,盖过了楼台内的饮酒作乐声,丝竹曲乐声。
  楼台内宾客有许多,他们大多都听见了,但没有一个宾客把视线投向这边。
  他们早就习惯了。
  隶臣妾的生死微不足道。
  秦国每天都会有隶臣妾死去的。
  “吵吵吵!烦死了!还让不让我玩了!”
  嬴成蟜一脸不耐烦。
  “君爷你稍等,滚开!”
  女管事踢开不住求饶的仆役。
  “来人!先把地上这脏血擦干净!再拿一张虎皮铺在这里!君爷,这样你就看不到这地砖了!”
  楼台是官府建筑,不能按照个人喜好随意拆卸,那违背秦法。
  女管事一开始想的,便是寻一块嬴成蟜喜欢的虎皮,将这块斑驳的地砖盖住,而不是抠出去。
  仆役上一脚的疼痛还没消去,身上又挨了更凶狠的一脚,疼的直冒冷汗。
  但身体上的疼痛比不上内心中的悲哀,他面如死灰,满心冰凉。
  如果被送到骊山,他就死定了。
  他趴在地上,鲜血从手臂滴落,等有人把自己拖下去。
  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他在等死。
  “地上这么脏!谁让你把虎皮铺在地上的?!”
  哗啦~
  一樽价格昂贵,秦国百姓一辈子都喝不到的酒,被嬴成蟜泼在了女管事脸上。
  女管事头发上,脸上,眼睫毛上都挂着酒液,很是狼狈,她抹了把脸上的酒水。
  “君爷别生气,那铺熊皮,熊皮怎么样?”
  哗啦~
  嬴成蟜没答话,又泼了女管事一杯酒,女管事就知道熊皮也不行了。
  “那鹿皮呢?鹿皮总可以了吧……君爷别泼了!”
  酒很贵重,女人虽然在这楼台之内做管事,可以喝到酒,但也不能常喝。
  她双手握住嬴成蟜的手,舌尖伸出,舔了舔唇边酒液。
  这个动作,加上那张被泼了酒的,娇丽的脸,别有诱惑。
  探过头,她像小狗似的舔了下嬴成蟜的手指。
  然后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嬴成蟜,小口小口地饮尽了嬴成蟜手中那一樽美酒。
  嬴成蟜粗暴地把手指伸进女管事嘴里,拨弄着女管家的雀舌。很快脸上便多云转晴,愠色一点不显,他轻笑出声,赞扬道:“口技不错。”
  靠坐在嬴成蟜身体两侧美人眼神交流。
  这个我没学过,教你了吗?
  没教!可恶!她还藏了一手!
  含着嬴成蟜食指,女管事口齿不清地道:“君耶,你嗦镇么办嘛(君爷,你说怎么办嘛)!”
  “这脏地不配铺兽皮,你,过来!”
  嬴成蟜指着犹如一具尸体般,被拖起来的仆役。
  仆役不敢置信道:“君爷说的,是我吗?”
  嬴成蟜不耐烦道:“就是你,过来!”
  仆役那双眼睛发光发亮,一个孩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发疯似的挣开了两个成年人的手掌。
  他连滚带爬,手臂上的鲜血一片模糊,扑通一声跪在了嬴成蟜面前,满眼希冀。
  他不知道嬴成蟜叫他干什么,但无论干什么,都比去骊山做刑徒要强。
  “君爷,有什么吩咐?”
  “你趴下,把这块地砖挡住。”
  仆役依言趴在地砖上,趴完后,还小心谨慎地挪动着。确定这块地砖的斑驳没有一丝外露,这才仰起头,谄媚道:“君爷,这样行吗?”
  他不知道这个君爷是谁,且他知道眼前这个君爷走后,他还会被送到骊山做刑徒。
  可那又怎么样呢?起码在这个君爷走之前,他能一直趴在这里,不会被拉走。
  能拖延一时,便是多活一时。
  哪怕他趴在这里的样子,就像一只死狗,可活着总比死了强,不是吗?
  狗活,苟活,都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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