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将功折罪
阮鹤亭颇通文墨,看了后低声跟梁复道:“这是宋代丞相王半山的《咏竹》,笔法刚进雄浑,倒是有一种宗师的风范,但这位‘劲节’却是哪位文士呢,小可可真没听说过……”还没等梁复回话,许锡毅微微一笑抱拳道:“稚嫩之作,不值驸马殿下一哂,‘劲节’乃鄙人的号。”阮鹤亭吃了一惊。原来方才阮鹤亭这自言自语是很小声的,旁边的朱常鸿、郑翠翎都不一定听得见,许锡毅却听见了,可见其内功之深厚。
当下阮鹤亭脸一红,慌忙还礼道:“晚辈胡乱评说,不知高低,万望许庄主恕罪。”许锡毅连道“言重”。郑翠翎道:“贵庄名‘绿竹’,江湖人称‘竹林隐侠’,许庄主号‘劲节’,看来许庄主真的很喜欢竹子!”许锡毅道:“郡主娘娘目光如炬,鄙人私以为,竹彰显气节,虽不粗壮,但却正直,坚韧挺拔;不惧严寒酷暑,万古长青。竹,有七德,乃君子之化身,与梅兰菊合成‘四君子’。”邓清好奇问道:“师兄,竹有哪七德?”
许锡毅捋着胡子道:“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竹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竹外直中空,襟怀若谷,是曰虚怀;竹有花不开,素面朝天,是曰质朴;竹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竹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是曰善群;竹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众侠听后,皆点头称赞。
朱常鸿道:“竹子除了是个君子,更是个英雄。嘉靖年间倭寇横行,戚少保组建戚家军抗倭。倭寇是用锋利无比的倭刀,屡屡得胜。为了克制倭刀近身砍杀的优势,减少大明将士伤亡,戚少保使用竹子制成的狼筅制倭。竹子固有的长度和枝杈茂密坚韧,能将抵挡倭刀者的全身遮挡起来,倭寇刀枪的进攻都被竹身阻隔,很难我军官兵造成杀伤。”
许锡毅一听,双眼发亮道:“殿下真乃知音啊!不瞒列位,鄙人其实是福建人。”邓清记起来道:“我记得狮面师父也是福建人,邵武的!”许锡毅点了点头道:“是的,故此鄙人看见师叔的狮子头套便知道的确是师妹来了。”顿了顿,许锡毅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道:“当初戚少保在浙江、福建沿海杀倭保民,被两省民人钦佩敬重,一直奉若神明。”众侠一看,许锡毅手中的书封面写着“纪效新书”四个大字。
阮鹤亭道:“这不就是戚少保那部写有如何抵御倭寇的著作!?”许锡毅点了点头道:“然也,上面不仅写有如何制作并使用狼筅,还记载了如何布置鸳鸯阵、五行阵、三才阵的方略。”梁复奇道:“《纪效新书》,不是已经被禁了吗?”邓清愕然道:“这本书本就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为何会被禁?”众侠听到都默然了。邓清看见众人的表情,有肃然,有凄酸,但就是没一个人能解答,大惑不解。
许锡毅叹了口气,揩了揩眼角的泪花道:“四年前的天启元年,建虏攻占沈阳。大明救援辽东的大军七千多人,由总兵童仲揆、陈策统率。两支军队组成,一支是四川石柱的土司秦良玉部的‘白杆兵’,由秦良玉的哥哥秦邦屏带领;另一只便是浙江的义乌兵,也就是久负盛名的戚家军,由戚少保的侄子戚金将军指挥。建虏一方却是几万大军,战果可想而知,我军几乎全军覆没。总兵童仲揆在即将战败时打马要逃,却被戚金将军劝阻住。后来童戚两位将军都壮烈殉国了。”
邓清道:“这七千官兵都是好汉啊,可是这和戚少保的著作被禁有何关联呢?”阮鹤亭道:“童总兵的一个弟弟童季揆后来当了太监,依附魏忠贤,做到御马监掌印太监之职。他因为戚金将军劝阻其兄,使童总兵阵亡,于是他便迁怒于戚家,把戚家抄了,戚氏一族都被充军边疆,戚少保的《纪效新书》当然被禁了啦。”邓清记起来道:“童季揆,这名字好熟啊.....等等,我记起来了,就是当初师妹救冰姐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太监吧!?”郑翠翎、韩冰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此刻邓清终于知道众人的表情为何有的肃然有的凄酸了,肃然者是敬赴国难的川浙军人;凄酸的是为天启皇帝听信谗言,害了忠良一家。邓清恨恨地道:“早知道当初就应该顺便一剑把他童太监了账!”郑翠翎道:“当初杀童太监容易,但是童季揆一死,死无对证,戚氏一族的冤情便永远都无法洗清了。”邓清听了,额角都出了汗,心想:“幸好师妹心如明镜,不然像我这般快意恩仇的,肯定会坏事。”当下邓清擦了擦额角的汗,连声道:“师妹说的是,说的是。”
正说着,一中年妇人抱着一婴儿出来了。许锡毅笑着引见道:“这是鄙人的荆妻谢氏,这是刚满周岁的小儿许廷。”谢氏向众侠道了个万福,婴儿便哭了起来。谢氏赶忙摇着拨浪鼓唱道:“天皇皇,地皇皇,莫惊我家小儿郎。倭倭来,不要慌,我有戚爷来抵挡......”许锡毅听了又感叹道:“戚家军自嘉靖三十八年成军,自成军之日起,总人数也就三四千人而已,却经历六十余年,南北水陆大小数百战,沿海抗倭,北御蒙古,万历入朝都未尝一败,唯一在浑河一败便全军覆没了,从此世间再无戚家军,可惜可惜啊。”
众侠都惋惜不已,邓清安慰众人道:“但后来倭寇再也没敢侵犯大明,戚少保在天之灵也应当欣慰吧。”阮鹤亭摇头道:“非也,万历四十一年,那年我还在武当学艺,听闻倭奴入寇浙江杭州钱塘县,却被一群武者打退了。”邓清一听喜道:“那群武者应该也是英雄侠客吧?”阮鹤亭道:“这个不清楚,听说是一个名叫‘邪王门’的门派,为首二人人称‘大邪王’、‘莫魔君’,这名字已经够邪气的了。”
许锡毅接口道:“驸马说得对,鄙人来贵州避世前听说这‘邪王门’的祖师爷却是那隆庆年间的丹阳大侠邵方。后来那邵方因为得罪了首辅张居正被杀,他那幼子邵仪也差点殒命。后来邵仪被救出后创设了‘邪王门’,可能是因为幼年的遭遇吧,邵仪有点愤世嫉俗,行事有点荒诞怪癖。”邓清道:“我不管,反正杀倭寇保家卫国的人再邪也邪不到哪里去!”
朱常鸿看见许锡毅儿子刚满月,也不好意思开口让他跟自己去贵州出生入死一趟,于是便道:“抱歉叨扰了许庄主这许久,既然我们有皇命在身,也就不敢久留了。”许锡毅急道:“诸位急着要走,是否鄙人照顾不周?”朱常鸿道:“实不相瞒,我们此次到西南一行而来,其实是有皇命在身。”说完把天启命众侠到贵州织金协助评定奢安之乱的诏书拿出,许氏一门急忙焚香跪拜。许锡毅道:“诸位即便军情再紧急,饭总是要吃的,也总需要休息的啊。眼下也不早了,要不现在寒舍打个尖,明早再一早赶路?”
朱常鸿觉得再推辞就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便拜谢过许锡毅的好意,于是众侠便留宿绿竹山庄一宿。翌日,众侠起个大早,许锡毅早已命人做好早饭,众侠饱餐一顿。临行前,朱常鸿对许锡毅道:“许庄主,贵庄毗邻安贼作乱的贵州,要小心为妙。”许锡毅笑道:“谢殿下关心,蔽庄隐蔽,当初殿下存心找也找不到。故此鄙人想,蔽庄暂时还是安全的。何况安贼既然起兵造反,那就是要和朝廷争天下,相信他也知道要争取民心,不可乱杀人的道理吧?”
朱常鸿听了心中不快,道了声告辞便走了。许锡毅也知道自己失言,也不多说,送众侠离庄。一路上,邓清道:“师兄是因为看见许师兄儿子还小,所以不忍心邀他出山相助吧?”朱常鸿听了笑道:“罕见啊,清师妹也懂人情世故了?”邓清道:“何止,我还看得出庄主师兄说安贼要和朝廷争天下,应该不会乱杀人时,师兄不高兴呢。”朱常鸿尴尬道:“呃,那岂不许庄主都看到我的面色难看了?”邓清道:“应该是了,不过我就是喜欢师兄的率直!”此话一出,邓清觉得自己也失言了,面红了一下,偷眼看看朱常鸿,朱常鸿倒是若无其事,但见郑翠翎面上也红了。
回头再说许锡毅,送走了众侠,回头想想朱常鸿的话:“殿下说山庄不安全,毕竟离叛军近,未尝不是道理。但这么大的家业,不是说撤离便能撤离得了的。”转念又一想:“这全庄上下近六百多口人的性命却不是可以开玩笑的,罢罢罢,还是让庄客收拾撤离吧。”想罢,许锡毅便命许旺安排撤离人手。
许旺下去传令不久,只听得一支响箭,过了一会,许旺急急忙忙跑进来道:“不好啦,庄主,庄外来了谋反土司安邦彦的蛮兵一千人,由一个路福全的指挥使带领,在庄外说要和庄主商量借粮事宜!”许锡毅一听面色大变:“为何殿下他们前脚一走,这安贼的蛮兵后脚就来了呢?”但想归想,安邦彦兵临庄外总须出去应对,于是许锡毅便跟着许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