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6章作一声

  『令君!三思啊!』
  『丞相此举,可是会动摇颍川根基啊!』
  『荀文若!汝若仍为荀氏子孙,就当为荀氏一族尽力!』
  『荀家子!荀氏宗族千年之基,尽毁于汝之手!』
  『竟然无半点宗族和睦,乡里亲善之情!』
  『无情无义,无尊无父!若是昔日汝叔父仍在,当逐汝出族,除汝之名!』
  『……』
  无数的人影在荀彧面前晃动着,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呵斥,怒骂,诅咒,不一而同。
  这些人不敢去骂曹操,因为害怕惹来杀身之祸,但是骂荀彧,却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肆无忌惮。
  毕竟他们知道,荀彧不会伤害他们。就像是后世的键盘侠为什么在网络上很猖獗,就是因为键盘侠知道即便是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会有人顺着网线来揍他。故而,后续有了网警查水表之后就好了不少……
  荀彧越是忍让,这些人就越发的大声。
  起初只是在背后咕咕咕,然后就到了一旁咋咋咋,到了最后便是干脆直接蹦到了荀彧面前,指手画脚指桑骂槐指天哭地……
  很有意思的是,这样的一群人,实际上在几年前,也曾经在荀彧面前出现过。
  那是当年荀彧上任的时候,这些人几乎也是轮番的,同样的,尽一切可能的在荀彧面前出现,然后也是七情上脸,只不过是换了一套的说辞而已。
  现在是怒和骂,之前是笑和媚。
  当时荀彧刚刚登上尚书台,这些人感觉就像是不仅仅是荀彧当了令君,而是这些人一同担任了令君一样。
  『知不知道,某与荀令君同族!』
  『噢噢噢噢,久仰久仰……』
  久仰的究竟是什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是传统。
  而现在么,之前的『久仰』已经似乎是仰得太久,养成了习惯,然后失去了便是痛心疾首,咬牙切齿的扭曲着脸,就像是恨不得将荀彧生吞下肚。
  原因仅仅是因为荀彧揭开了,或者说荀彧没有阻止曹操去揭开他们的丑,露出他们的恶,没有站在他们前面去替他们抵抗曹操砍下的刀!
  所以,这就是荀彧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或许有的人会在没有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坦坦荡荡表示一切都是小意思,但是真的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并非所有人都能撑得住。
  荀彧就有些撑不住。
  他有想过可能会遇到这样的局面,但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眼中。
  会有这么多的声音!
  做错事,很正常,圣贤都说,孰能无过?过错,改了就是。
  眼前的钱财和未来的财富,那个更重要?
  荀彧认为是后者,然后旁人都大声嘲笑,小孩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
  全都要?
  荀彧同样也是知晓,其实在颍川之中,有不少人打着他的旗号在做一些事情。荀彧听闻有一些族人会动不动就向外乡人说『尓辈之客,竟无斯文』,然后表示某些事情是『颍川之法也,既至颍川,便当遵之』……
  然后便是各种各样的要求,但凡是没做到的,便是罚金。比如百姓门口一棵树若是少了枝杈,少说也要罚金十万,但若是百姓遇到了些许难处,之前为了罚金而来的那乌泱泱的小吏就都在忙。
  忙么?
  倒也是真忙。
  忙着捞钱,忙着出席各种宴会,忙着吃吃喝喝相互吹捧……
  荀彧微微叹息了一声。
  这些小吏将这个精力真放在『关照』之上有多好?
  而不是仅仅是『光照』而已。
  越是担任尚书台的令君,荀彧就觉得自己越发的精神分裂,当然,荀彧不清楚精神分裂的这个后世才有的词语,但是并不妨碍他自己真确的感觉到了这样的状态。
  荀彧一方面在情感上非常怜惜那些基层的百姓,心中清楚那些百姓面临的痛苦和无奈,但是同样的,在理智上他不得不维护着大汉的这些官,颍川的这些吏,甚至明知道这些家伙在说假话……
  荀彧知道这些官吏有问题,这些官吏也知道自己有问题,甚至也知道荀彧知道自己有问题,但是只要是荀彧不说这些问题,那么这些官吏即便是知道了自己的问题也会当做没有人知道问题。
  可是现在曹操咆哮出声,然后问题就来了……
  『假的!这都是假的!』
  『我们没问题!』
  『有问题的是曹丞相!』
  『难道曹丞相自己就没有任何一丁点的问题么?』
  『即便是我们有问题,也是我们一时疏忽,偶尔犯错,无心之举,碰巧弄错……而你個曹丞相天天盯着这样的事情,这本身就是很大的问题!』
  换掉大汉的代理人这一件事情,其实颍川人私底下老早都有议论了。
  若不是斐潜当时在关中推行的一些新政,让山东之人心生顾虑,说不得当时曹操刚出城门,就有人在长街之中振臂而呼了!
  即便是如此,也还有人会畅想着,若是斐潜能够稍微宽容一些,通融一点,大家和气一些,共同赚钱,一起坐在朝堂之上,觥筹交错不知道有多么美!
  毕竟当时曹操就已经是让山东之士有些厌恶了,曹氏夏侯氏把持了太多的位置,而斐潜就相对人丁稀薄,就算再怎样的多吃多占,也怎么也占不了那么多的坑……
  于是乎,就在斐潜统领大军在许县城外和曹操会面之后,就有人私底下传,说是曹操已经和斐潜达成了一定的交易,出卖了颍川的利益,曹操将来一定会成为颍川的敌人……
  现在,就是这样的『箴言谶纬』显灵的时候了。
  甚至有人还将曹操当下的举动,和大汉天子气联系在了一起!
  曹操现在是想要血气来蒙蔽天子气!
  使天子混沌,使百官无能,使天下乾坤倒置日月无光!
  豫州,可是曾经大汉的帝乡啊。
  南阳,可是龙兴之地啊!
  在豫州,在南阳,在颍川,但凡是有点名气的,有点田产的,有些店铺门面的,有些宅邸院子的,只要往上捋一捋,那家不是和当年大汉光武帝的那个时候没点联系?
  这才是底蕴,这才算是世家!
  而在大汉光武之后的近两百年间,这些充满了底蕴的世家,又相互勾连在了一起,联姻,分支,迁徙,晋升,形成了一张庞大的网,紧紧的裹在了大汉王朝的身上。
  在这个大网上的每一个节点,其实都不是独立的,就像是荀彧自己,也不过是这一张网上的那么一个比较大一些的点而已。
  这也就是荀彧明明知道,可是有时候不得不当做不知道一样。他可以去掉网上的一两个节点,但是他撕扯不开这庞大的网。颍川现在的赋税才出问题么?不,并不是,而是之前事态平稳,没有战乱,所以颍川的问题被遮蔽了起来而已,现在世道艰难,外有强敌,内有灾害,才导致颍川的问题被暴露了出来。
  荀彧之前一直劝说曹操慢一点,其实在诸多的因素之中,未必没有不想要让曹操和颍川的这人相互矛盾爆发,未必没有逃避的想法……
  只不过很遗憾,曹操和颍川,不,和整个士族网络之间的矛盾,依旧不可调和的爆发了。或许是因为有骠骑大将军斐潜在前,有陇右陇西的实例摆在哪里,曹操便是毫不客气的动手了。
  曹操站在荀彧的左边,叫嚣着,是你们逼我的,文若你是不是我的人,还不上去干死他们!
  士族站在荀彧的右边,也叫嚣着,是伱们逼我的,文若你是不是我的人,还不上去搞死曹操?
  天子?天子在天上看着,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觉得不管是曹操被搞死,还是士族被搞死,似乎都可以,浑然似乎忘却了在关中还有一个斐潜盯着这里。
  只剩下荀彧左右为难,精神分裂。
  『你家郎君呢?』郭嘉的声音从前院传了过来。
  『……』细碎的声音。想必是管家在低声回禀。
  『哦?没用膳啊?』郭嘉哈哈笑着,声音越来越大,『没事,我带了!不仅是带了吃食,还带了酒水!嗯,没错,哈哈哈,这一次我请酒!』
  郭嘉竟然自己带酒?这几乎是太阳从西边升起的事情,也使得荀彧抬起头望向了厅堂之外。
  郭嘉笑呵呵的就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自家的管事。
  嗯,还有酒菜。
  这还真是少见,以至于荀彧的管事在后面依旧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郭嘉笑呵呵的坐了下来。
  荀彧默默的看着管事从食盒当中将菜肴拿出来,然后又是指挥着仆从将泥炉摆放在了一旁,再将酒水倒在了酒瓮之中,放在了泥炉上面温热起来。
  做完了这些事情,管事向荀彧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静悄悄的带着仆从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了荀彧和郭嘉。
  『是来祝贺我死去了么?』荀彧淡淡的说道。
  郭嘉哈哈笑笑,『不,是来庆祝你新生。』
  『生不如死。』荀彧依旧淡然而言。
  郭嘉看着荀彧,『你现在活着,而且还会活得……至少比之前要好……』
  郭嘉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只要你不管「闲事」。』
  荀彧看着渐渐温热起来,然后在酒水之中翻滚而起的些许酒糟,不由得脱口而出,『连酒都没买好的……』
  郭嘉大笑道:『我哪有钱啊!这还是赊的!』
  荀彧不由得一愣,『又是挂我的名字?』
  郭嘉继续大笑,『挂我的,那店铺敢赊么?那店家又不认识我。』
  『城东那家?不像……』荀彧看了看菜肴,很普通。
  而且城东那家……
  『对,不是城东的,而是城西的……而且,在城外。』郭嘉拉过了一个豆盘,送到了荀彧面前,『驿站前面的那家。小店。很小,才三张桌案,五张坐席,头上是草棚,脚下是夯土,用土灶烧的菜,用井水洗的盘子……怎么样,吃,还是不吃?』
  荀彧皱起眉头来。他有一点洁癖,但并不是很严重的那种。
  菜肴是很普通的,大汉常见的萝卜、蔓菁。而且因为汉代的蔬菜和后世的并不一样,大多数的蔬菜都没有经过很好的种子筛选和择优培育,尤其是在山东这一片,根本就没有像是斐潜在关中那样改组了大司农,让枣祗专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和改进,所以当下在荀彧面前的,就依旧是个头比较小的,纤维比较多的菜肴。
  随着关中炒菜的兴起和人类本身对于油脂的先天渴求,山东等地也是流传而开,即便是乡野驿站之中,也开始了炒菜,而不是一味的大锅炖煮。
  在荀彧面前的,便是炒萝卜,炒蔓菁。
  不知道是食材还是手法的原因,反正这两道菜不仅是没有后世的那种所谓的可以发光的模样,甚至是可以用『暗淡』这两个字来形容,看起来就是一点都不好吃。但是郭嘉就像是面对着无上美味一样,夹了一筷子,放到了嘴里,摇头晃脑的品尝起来。
  荀彧斜斜藐了郭嘉一眼,然后也拿起了筷子,稍微夹了一块萝卜,放在了嘴里,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咸了。』
  不仅仅是咸,而且因为用的是粗盐,咸味里面甚至有些苦味,甚至还有些泥土的腥味。
  萝卜也是比较干瘪的,失去了水分,不够新鲜的萝卜,就像是在吃着一块被且薄的木片,然而郭嘉却吃得很香。
  『这就是平民所食之物……』郭嘉给荀彧倒了一碗浊酒,『你觉得咸,他们还生怕不咸……』
  荀彧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作为劳作的百姓,需要更多的盐分摄入,『所以,这就是你想要说的?』
  郭嘉点了点头,举起了酒碗,向荀彧示意,『对。就是这个。还有啊,百姓能记住你,这不就已经够了?你还想要什么?千古传芳么?那你不如去写本书,或许可能性大一些。』
  郭嘉见荀彧不端酒碗,也是毫不在意的在荀彧的酒碗上轻轻碰了一下,『而且,就算你真的去写书,也有可能没人看,没钱也没名……搞不好还很多人骂你呢……』
  荀彧叹了口气,『我只是……』
  荀彧说了一半,却沉默了下来,然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是浊酒,菜是劣肴。
  酒是酸涩的,菜是咸苦的。
  荀彧忍不住,眼角落下点点的水光,旋即偏过头去,用袖子抹去。
  曾经他努力维护的,现在却不领情。
  曾经他尽力维持的,现在却不感恩。
  那么他算是什么?
  他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然后,郭嘉给他带来了一个答案。
  涩酒,咸菜。
  却让荀彧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原来自己还能感觉出好坏,还能吃出咸淡,还能清楚的分辨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陈长文上表弹劾你了……』郭嘉夹了一块咸萝卜,叭咂着嘴,『你怎么看?』
  荀彧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表示没有看法,还是在表示自己无所谓了。
  郭嘉嘿嘿笑了两声,声音放低了下来,『之前就觉得这个陈长文太那个什么……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他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弹劾你,但是实际上呢,是在维护你……但是呢,表面上是在维护你,实际上呢,也是在陷害你……』
  『他以为他的小心思,能藏得住?』郭嘉不屑的笑了两声,『就像是这碗酒,若是不动,底下的这些渣就不会翻起来,但是动了之后……就浮上来了,露出来了……』
  『君子不器,是为不争……』郭嘉端着酒碗,『陈长文,这器啊,不够……』
  郭嘉是不知道后世的『青春版』的词语,只能说陈群的『器』,否则的话定会说出来。因为没有比『青春版』更能讽刺和贬低的了,看着外表似乎相差不多,然后内部不知道什么被削减了,被砍了,被打折了。是几个意思?青春的就应该是中年的玩剩下的?打折的?处理的?修理过发动机的?内部暗中折损的?真是好名字!
  荀彧摆摆手,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过得几天,主公就会来找你了……』郭嘉见荀彧这样,也就不多说了,身躯往前微微倾斜,压低了声音,『知道么,骠骑大将军,嘿,送了火药来!』
  荀彧陡然色变,『什么?』
  郭嘉大笑,『没想到罢?所以这个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
  山东的这一帮子人,不就是凭借着坞堡和城墙,企图抵抗么?现在有了火药,当那些自诩坚固,自傲坞堡在新技术,新的生产力面前,即便是再想要故步自封,也会被敲破……
  郭嘉转过头去,看着荀彧,『先说好啊,过一阵,等那些人又是转头过来找你,求你,跪在你面前哭泣哀鸣,你可要忍得住啊!』
  荀彧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自己的事情,而是说道:『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你是说人么?』郭嘉嘿嘿笑了笑,『既然有火药,何愁没有人?』
  荀彧瞪大了眼。
  郭嘉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荀彧想不通,『为什么……』
  『人么……嘿嘿嘿……』郭嘉呼出一口气,『或许,在这个事情上,骠骑和主公……是想到一起的……来,这一碗,敬主公!顺道么,也敬骠骑罢!』
  荀彧沉默许久,最终长长的叹息一声,端起酒碗,和郭嘉碰在了一处,『但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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