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九章 毫无意义

  “分散,分散!!”追击队伍的临时头领以尖锐而又沙哑的声音大声呼喊着,稀疏的箭雨持续撒向人类的队伍,压抑的痛呼断断续续在每个人的身边响起。
  原本所有的人类都认为陷阱和敌人的射击就是他们需要克服的最大障碍,虽然现在他们同样应付得十分狼狈,可那些真正让人胆寒的死亡威胁仍在队伍的两侧迅速逼近。
  这么僵持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明白战场局势的冒险者心急如焚,一旦那些全副武装的敌人将己方的阵型逼迫到极限,自己就会变成被关在铁笼之中的靶子,只能任由那些可恶的精灵射手虐杀,毫无还手之力!
  “突围!所有人向着右沿着来时的路突围!”嘶哑的吼叫声为迷蒙中的冒险者们注入了一股信念,人们无视身后飞来的箭矢只在两个呼吸间便陆续调整好了阵型的朝向,向着名为一线生机的方向发起了孤注一掷的冲锋!
  那个方向上,仍有几十名在追逐中落后的冒险者聚集在一起,他们焦急的注视着这边的形势,看到同伴发起冲刺以后,他们准确的意识到了那些被敌人所压制同伴的意图,企图依靠自身的战力逼迫全身铁甲的敌人放慢合拢的速度。
  危难之时,原本各有所属的冒险者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做到了完全一致的步调。因为他们心里十分清楚,经历了如此之长的一段追逐路程,此时疲态尽显的己方已经很难轻易摆脱敌人的追击,哪怕敌人全都配备着似乎十分沉重的金属铠甲。如果不能以队伍为单位凝聚在一起阻挡住敌人的攻势,他们只能在溃散之后被以逸待劳的敌人逐个撵上,一一遭到屠杀。
  不顾一切的冲锋令冒险者们所剩不多的体力飞速燃烧,可是他们的眼神中却亮着名为希望的执着,就在两股散碎的兵力即将合围的时候,人类突围的方向上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十分突兀的盖下一片密集的箭雨——那是另外一支在树枝之上待命的游侠队伍,他们在敌人之前经过这片区域的时候选择了隐蔽自己,却在对于人类而言最为关键的瞬间给与对方迎头痛击。
  迫不及防的打击令冒险者们心中的求生执念产生了瞬间的动摇,虎视眈眈的重甲步兵依然保持着他们的步调紧随其后,心知生死只在一瞬之间的临时头领再次大声疾呼。
  “大家一起冲过去!只要能与留守的同伴汇合,我们就能得救!”
  迎着死亡的威胁,冲锋中的冒险者在这一刻心中已然忘却了自身退缩的本能,心中只有突围这一个念头的他们却没有时间思考造成此刻战局的原因——这些埋伏在此地的敌人到底从何而来,仅从箭雨以及重装步兵的数量上来看,他们已经拥有近百的数量了。拥有如此的数量,他们为何却从未在森林中留下过明显的活动痕迹?这么多人依靠什么维持补给?又为何从未有人见到过任何源自丛林之间的炊烟?
  所有的这些都是他们在逃得生天之后才有心思去怀疑的问题,然而在穿过死亡笼罩的箭雨之后,摆在那些侥幸留得一命的人们眼前的确是无可奈何的深沉绝望——更多的重甲步兵此刻已经整好以暇的拦在他们的去路之上。身后的那些包夹者之所以不疾不徐,并非沉重的装备让他们快不起来,也不是害怕来自利箭的误伤,仅仅因为眼前这些咬住诱饵的猎物早已陷入完美的包围圈之中。
  透过前方的异族战士阵型,眼光锐利的临时头目发现了百步开外的几个零散身影,他们没有穿戴光泽晦暗的铠甲,身上也没有那些令人难以分辨的棕绿色伪装,似乎是几名在之前的追逐中落在大部队后头的蠢货,然而他们令人堪忧的脚程却在这个时候为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
  “去同留守的同伴汇合!告诉他们敌人的准确兵力!”队伍的头领向着那些因为落单而避过困局的同伴疯狂的挥舞着手臂,他知道现在自己突围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尽量为那些好运的家伙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了。
  拦在眼前的敌人却并不在意躲在包围圈之外的区区几名人类,他们没有任何动摇的竖起了手中的长枪,与两边包夹而来的同伴将已然陷入绝境的冒险者们围困起来。一支致命的利箭从树冠间射出,精准的穿透了冒险者的后背,令队伍头领那人群中十分突兀的挥手动作戛然而止。
  待得此时,那些从一开始便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铁甲士兵仿佛同时收到了开战的命令一般,他们将手中反射着冷光的长矛对准了包围圈中的人类,随着一次整齐划一的呼和声,致命的枪尖钻透了冒险者们单薄的防护,痛呼和吼叫声不绝于耳。长枪收回,人类负隅顽抗的圆阵外围,冒险者成片的倒下,他们的武器根本无法突破密集的长枪阵型,临死前脱力掷出的刀刃也无法对全身铁甲的战士造成任何一点麻烦。
  “老子同你们拼了!”一名狂怒的人类冒险者以吼叫作为自己最后的遗言,他无视眼前密集的枪阵,迎着那些代表死亡的锋锐奋力冲向自己的目标。
  敌人的长枪贯穿了他的左肺,令得他冲锋的势头为止一阻,另一支长枪紧接着从他的腹部穿过,伴随着搅动的力量,长枪让他的脏器承受了足以致命的巨大伤害,然而仿佛忘却痛苦一般的人类战士在瞬间的僵直之后依然依靠自己的意志往前迈出了两步,一人多高的长枪从他的背后贯出一公尺长,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容,濒死的人类缓慢却又坚定的将手中的长剑刺向对面敌人铠甲缝隙。受到密集阵型所限,对方与他一样几乎没有闪躲的空间。做完这个动作以后,人类战士脸上那仿佛解脱一般的表情就好像此刻的他已经完成了自己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使命。
  英勇战死的人类战士最后却未能看到,被他所伤的年轻兽人默默的抽出了自己扎入敌人身体的长枪,平静的捂住了自己的伤口,迅速的脱离了长枪列阵,朝着树林的深处快步走去,那里隐藏着随时待命的随军德鲁伊,这样的伤口只要一口水的功夫便能愈合,两三日的修养就能让这名年轻的战士丝毫不受影响的再次走上战场。
  来自树枝之上的箭矢精准的收割着冒险者的生命,怒吼和哀嚎不断响起战阵之中,没有退路的人类前仆后继的冲击着由钢铁所组成的死亡牢笼。眼前这仅仅由两三排异族战士所组成的列队却如同顽固的深色山岩一般,于鲜血和生命的绞杀中巍然不动。矮人盾卫护在列队的最前排,阻拦着敌人在混乱中发动的疯狂式袭击,因为他们的存在,身负重甲的枪兵根本不用在敌人意针对自己下盘所发起的攻击。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类倒下,战斗中的喊杀声渐渐归于平静……
  等待的时间越长,就意味着事情已经产生变数的可能性越大,当守着猎物的队伍终于等到来自同伴的消息时,惊愕之余,他们所作出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迅速整理好手头的东西,匆忙的向着翡翠河岸、冒险者大营的方向赶去。
  ……
  距离翡翠河岸人类营地二十几里的安德拉芮斥候营地,这片茂密的树林间聚集着远远超过人类想象的兵力。整齐的营帐分布于隐蔽的山谷之间,被人们称作煤炉的简易炊具中,安德拉芮下属煤矿所出产的脱烟藕煤被广泛的应用在饮食乃至个人清洁之上。这里甚至设立了男女分开的专用淋浴帐篷,由精灵以及魅魔所组成的后勤队伍管理着营地之中的每一个细节。就在刚才,雷妮莎刚刚接收完来自上游二十公里之外由军用货船和辎重队伍转运而来的物资,这个临时的秘密营地所有行动均处在下游河边人类势力的视野之外。
  足足三百人的外出队伍归来的时候,原本安静得过分的营地顿时被注入了一些活力,接近一半的战士铠甲和武器上都沾染着血迹,然而这些初经战争的战士们,表情却显得有些微妙。一种完全不像是得胜而归的莫名气氛笼罩在年轻的士兵之间。
  敏感的魅魔从人群之中找出了一个相对矮小而又结实的显眼身影,那是在此次行动中主要负责侦查工作的库拉尼。
  “战事不顺么?”雷妮莎在靠近库拉尼的时候小声的询问到。
  “由殿下所一手策划的应对方案怎么会不顺?”据库拉尼所知,殿下所安排的战术甚至已经细致到了敌人每多派出十个人卫队所应当做出的变化,虽然他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相关细节。
  回到营地的队伍中,甚至有接近一半的战士在刚才的伏击中根本未曾露面。这是为了让敌人错估己方兵力,整个营地之中还有更多的战士处在待命之中。完全不同于大陆上其他军队的后勤补给让这只精锐的队伍能够毫无破绽的隐蔽于丛林之间,长期的负重奔跑训练更是让他们在森林中行军转进时显得游刃有余。
  如果不是为了给与敌人一种他们有机会成功反击的错觉,那些人类甚至无法清晰的捕捉到精锐斥候们的影子,只消几十秒的全力冲刺,然后不管是拉开距离还是躲进茂密的树冠之中,体力充沛的游侠们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安全脱离战斗。
  “为什么他们的表情看起来竟是如此的沉重?”年轻的魅魔有些无法理解战士们的想法。
  若有所思的库拉尼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些人类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顽强,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命而英勇奋战的姿态让那些常年生长于和平下的年轻战士产生了动摇,同那些负隅顽抗的人类相比,我们年轻的精灵和矮人战友缺少让他们不顾一切浴血奋战的坚定信念。”
  “这就是殿下所谓的厌战情绪么?”作为第一批毕业于瓦尔哈拉“战争侍者”专业的学生,军队的气势以及战士们的心理状态同样是雷妮莎这样的后勤官所必须把握的一种重要信息。于此同时,这些“战争侍女”同样参与除了后勤管理之外的作战策略讨论,在安德拉芮的军队序列中,他们被塑造成“参谋”以及“政委”一般的军队底层精神领袖。
  至于队伍的最高精神领袖,那自然就是目前身处于安德拉芮的安德烈·格萨雷斯本人了。
  “整个作战过程之中仅有五人轻伤、受到中等伤势的七人,现已全部完成治疗,无一人死亡!共歼灭敌人一百九十三人,据五名‘战争侍者’传来的可靠消息,队伍之中部分战士在如此悬殊的战斗过程中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动摇,恳请殿下第一时间做出指示!”利维娅当着安德拉芮的各部门领袖以及嘉兰诺德的使者的面宣读了来自前方森林的战报。如同大多数人一样,年轻的侍从官对于战斗的结果感到欣喜,可作为一名从小便见惯了杀戮以及战斗的魅魔,利维娅却无法理解那些年轻战士心中的想法。
  “关于战争宣传的落后已经是切实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了,好在在座的各位对于此事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用深入调查,我们都能推测出那些产生动摇的战士大多出自矮人和精灵之间。低语森林的平静维持得太久,未曾经历过战争的新一代无法深刻的体会紧随着战争、发生于那背后的残酷景象。也正因为如此,这些作战信念并不如何坚定的战士们因为残酷并且极不对等的战斗本身以及敌人浴血奋战的反差而产生了动摇。”
  这些人类明明都是英勇的战士,为何却会因为一些毫无意义的理由决定向安德拉芮宣战?到底是什么样的执着信念让他们在面对一边倒的屠杀时仍然坚持自我?这样的敌人真的是为了一点点私利而决定进攻安德拉芮的么?
  无法感同身受的体会那些扎根于人类冒险者心中的贪欲,年轻的精灵矮人战士对这场战争的存在产生了严重的动摇。
  若放在前世,这简直就是教育失败的一种典型现象。虽然在那个世界之中同样也有许多盲目亲善外族的群体,可无论是在什么年代,这些人都不可能成为掌握国家方向的主流人群。年轻一辈的精灵和矮人只是过于单纯的将所有人都想得同他们自己一样、同安德拉芮的恶魔一样过于美好。单纯并不是罪过,可若是单纯到了连自己都保护好的程度,那就只能称之为愚蠢了。
  安德烈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这个近在眼前的迫切问题让他不得不引起重视,一旦队伍的厌战情绪到达了一定的程度,队伍的士气很有可能遭受难以想象的打击。对于年轻的战士们而言这和演习之中为了荣誉而战完全不同——演习之中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杀戮,通过胜利来证明自己才是更为强大的一方本身就是一种被士兵们所广泛认可的荣耀。可是那些从未经历过真正战败,单纯的年轻战士却认为这样的荣耀是不值得以生命的代价去换取的,在大地女神的教义之中,比生命更加厚重的荣耀通常都是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
  没有经历过战败后家乡遭到掠夺、亲人被屠杀的残酷景象,年轻的精灵和矮人只是单纯的觉得人类为之付出的生命的理由毫无意义,这样的战斗在他们看来简直莫名其妙、毫无荣耀可言。不管是期望从安德拉芮掠夺大量财富的人类,还是以碾压之势屠反过来杀人类的自己。
  “没有信念的战斗么?”德鲁伊长老卡特里恩·长风苍老的脸上尽是落寞,摄政的长公主以及沉吟不语的逐风者同样若有所思。精灵和矮人都是崇尚和平的民族,可是反对战争并不等于将它视为禁忌,排除于民众的视线及思想之外。
  若非“青蛇”在嘉兰诺德掀起了一股让人觉得的夸张反战风潮,精灵王国的领袖们还不至于如此警觉。反战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误,让人警惕的是那些过于单纯美好的反战思想,就像面对五百年入侵大陆的魔族大军,如果只是单方面的想要避免战争根本就不现实。若无法让敌人付出无法承受的惨痛代价,他们根本不屑于倾听来自他人的声音。只有将他们打怕了,让他们深切的体会到战败为他们带来的损失,肆无忌惮的入侵者才会放缓手中的屠刀,停下来仔细思考战争所要付出的代价。
  虽然那次战争最终演变成了双方不死不休的死局。
  只考虑自己感受,原本就是大多数强盗所拥有的一贯逻辑,正驻扎于翡翠河对岸的人类现在就有着同样的想法,同那些利欲熏心的冒险者讲道理是没用的,只有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们的眼前,他们才会明白想要不劳而获到底必须付出多大的代价。
  而在现在这种微妙的情势下,一些过于单纯的年轻战士竟然因为碾压性的胜利而产生了动摇,作为和平之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无法理解人类冒险者为了利益而发动战争的动机,这在他们看来就是毫无荣耀可言的战斗!如果只是为了财富以及美好的生活,那些人类为何不能像安德拉芮的恶魔一样通过自己的双手亲自去创造呢!?
  不得不说,精灵和矮人社会之前对于战争的态度实在是有些矫枉过正的味道,好在他们的领袖醒悟得不算太晚,也正是因为如此,精灵王国的摄政公主才会亲自莅临安德拉芮,希望对于竞争和杀戮有所认识、并且擅于编写故事影响人心的深渊之子能为那些过于单纯的下层民众展示一下关于战争的残酷。
  对于眼下的局面,精灵和矮人们都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不过他们还是相信族中的年轻人不至于因为眼前的动摇而影响到这一次保卫战争的战局,在他们看来,如果能够通过一些可以接受的伤亡换取年轻战士们的醒悟,或许就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
  很多时候,战争的结果并不为单纯的对错所左右,经历过这些的精灵长者却都明白战败的那一方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与正义无关,被动接受战争的那一方只能以坚决的胜利来捍卫自己的家园。
  “传令下去,让出征的战士在不影响作息以及战斗的情况下适当的进行一些小型聚会活动减压。今天的主角不是那些拥有表演才艺的士兵,让恶魔和兽人战士给他们的同僚讲讲有关战争以及战斗的故事,讲讲战败者将会面临怎样的惨痛结局,以及发起战争之人的贪婪和残忍!”年轻的深渊之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愤怒和憎恨,在多数情况下都会成为令战争愈演愈烈的助力,可它们在作为一种能够令士兵们的战意变得更加坚决的催化剂,眼下大概已经没有什么比这些负面情绪更加简单有效的可行手段了。
  “告诉那些年轻的士兵们!无论那些贪婪无耻的敌人在战斗的时候有多么英勇,这都无法改变他们因为阴暗的目的而但方便发起战争的事实!为了避免同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我们只能以无可辩驳的胜利捍卫安德拉芮的尊严,我们不是什么人可以肆意欺压的新兴势力!敌人的败亡,就是这场战争之中我们所能接受的唯一结局!!”
  “是!殿下!”大殿之中的传令官在向在场的所有人行过一礼后,便带着坚定的步伐匆匆走出了安德拉芮的议事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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