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章 ——风浪越大,鱼越贵!

  两天前的夜晚。
  关羽夜读的是《孙子兵法·兵六》一章中的——“声言击东,其实击西。”
  这与《淮南子·兵戒训》中的“将欲西而示之以东”相呼应。
  昨天夜晚,关羽读的是《孙子兵法·九地》一篇中的——“是故始如处子,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
  这一篇,关羽还颇为嘚瑟的讲述给关银屏,让她耐得住寂寞,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今晚,关羽读的是《孙子兵法》中“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
  简单点说,就是暗度陈仓,就是声东击西…
  通过展示假象来迷惑敌人,背地里乘虚而入,突然袭击!
  说起来,因为关麟那臭小子,关羽有三天都没读《春秋》了,而这三天读《孙子兵法》,他也的确产生了许多全新的感悟。
  但…
  那也仅仅只存在于理论上的感悟。
  可上天仿佛,很希望关羽迅速的完成“理论联系实际”。
  廖化的这一封急件,关麟那寥寥的数语。
  直接把这一抹理论上升到了实践的高度。
  ——“贼将文聘,势必将出奇兵,夜袭伏虎山,焚烧战船。若战船毁,待至涨水期?关家军能如何?父亲岂不为论为襄樊笑柄!”
  这话很符合关麟的语气…
  一如既往的“没打没小”,一如既往的“跋扈嚣张”!
  可偏偏…
  这一番话,结合一连三天看过的《孙子兵法》,关羽突然就悟了。
  ——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
  昨日荆江一战,若这文聘是诈败呢?
  他的目的只是为了示敌以弱,展示假象来迷惑他关羽,将关羽的注意力集中在沔口大营,背地里就可以趁虚而入,突然袭击!
  ——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这是襄樊,要么不动,要么…就要死死咬住他关羽的软肋。
  ——声言击东,其实击西。
  这一条更讽刺。
  呵呵…关羽就呵呵了。
  还引蛇出洞呢?丫的,人家文聘都将计就计…看似是攻关家军军寨,抢夺连弩等军械,实际上,他是为了那批战船。
  呼…
  想到此处,关羽长长的呼出口气,心情无比紧张。
  账外,中军官正在点兵。
  因为是急行军,只能是骑兵。
  而关家军中能迅速集结起来的骑兵不过千余。
  此刻,关羽的心境已是波涛汹涌。
  这文聘,还有云旗,他俩…怕是再给关羽上一节生动的《孙子兵法》的军事实践课吧?
  好一个声东击西;
  好一个欲盖弥彰;
  好一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若非云旗的这封信,险些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父亲…”关银屏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四弟提出文聘一定会夜袭战船,故而…让父亲去救援。
  可…且不提云旗判断的是否准确。
  退一步说,倘若…云旗说对了,那襄樊出兵杀去伏虎山,是不是就意味着襄樊城内的空虚呢?
  故而,关银屏大胆提议,“父亲,女儿以为…若能笃定那贼将文聘率襄樊之众去伏虎山烧船,父亲何不直取襄樊呢?这不是个机会么?”
  关银屏的话让关羽骤然转过头来,他的丹凤眼开阖,直望向关银屏。
  他那锐利的眸子里不住的射出精光,仿佛这一刻的关公,他看穿了一切。
  需知,关羽的军事才能是卓绝的、是无可匹敌的;
  他的学习能力也是超凡脱俗。
  在性格上,他唯一的弱点是傲!
  在军事上,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钻进那牛角尖中。
  如今,关麟的一番话成功将他从牛角尖中拽了出来,对于关羽而言,整个眼界一下子就开阔了,他俨然洞悉了一切。
  “银屏,怕是忘了那曹贼官渡之战时奇袭乌巢的行动!”
  “当时,袁绍就是听信了谋臣郭图的提议,放弃救援乌巢,反倒是派主力军进击官渡,却在官渡中了埋伏,乌巢粮草毁于一旦,几十万大军也被迫投降,最终导致官渡之战的大溃!导致袁氏那诺大的基业几年内便分崩瓦解!”
  “今时今日之文聘,又不是当年的那曹操么?”
  这…
  听到父亲的话,关银屏心头“咯噔”一响,父亲虽没有直接回答她。
  可…她一下子就懂了。
  倘若官渡之战时,袁绍优先去救乌巢,而没有急功近利的攻打官渡,那或许…那一战,那或许北方的局势就会彻底改写。
  其实…
  关银屏还是忽略了一点。
  那便是官渡之战时,乌巢被袭…消息来的太突然了。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要做出最精准的判断,从容应对,对主帅的统率能力,以及对局势的判断力、前瞻性要求太高了,容错率太低了。
  而如今的关羽,因为关麟的一封信。
  他提前预判到了文聘的行动。
  这与战船被焚毁后,才接到的噩耗截然不同。
  他有着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判断。
  无疑…因为有关麟的存在,今时今日的关羽与当初的袁绍,容错率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
  当然,两人的统率与局势的判断力也不在一个量级上。
  此刻,关羽的眼眸变得愈发坚毅。
  他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在无数火把的交相映照下,泛着“凛然”的杀气。
  “——得得得!”
  随着赤兔马的嘶鸣,已经有亲卫将赤兔马牵来。
  关羽翻身上马…
  关银屏连忙道:“父亲可否带女儿一道去?”
  她深感如今局势的迫在眉睫,关银屏恨不得多帮父亲一些。
  “银屏,为父要交给你更重要的任务。”
  关羽的语气一丝不苟。
  关银屏微微咬唇。
  关羽的话接踵而出:“你即刻赶至另外两处大营,告诉埋伏的坦之、安国、维之他们,今晚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哪怕是你们的父帅身陷重围、九死一生,也决不得擅动,更不能驰援!”
  这话脱口,关银屏先是一惊,可很快…她宛若刹那间就想明白了,一下子就懂了。
  而此刻的关羽已经挥动马鞭。
  “嗒嗒”的马蹄声响起,伴随着铿锵的马蹄,那赤红如血的赤兔马当先而去,一干关家军纷纷跟上他们的将军。
  一时间,千余骑兵在夜幕下,宛若幽灵一般…疾驰着向南奔袭!
  ——杀往那伏虎山!
  ——杀往那战船所在。
  这一刻…
  关羽的脑海中莫名浮现起的是儿子云旗的一句话。
  “——风浪越大,鱼越贵!”
  关羽像是刹那间就悟透了这句话。
  这话…
  对于文聘今晚的奇袭如此;
  对于他关羽,亦是如此。
  胜机往往都是在险境、在绝境中求得的!
  …
  …
  “——几本了。”
  关麟坐在长沙郡的馆驿,询问面前的糜阳。
  他看起来心情不算好,有些烦躁,他问的是张仲景弟子的背书情况,却发现手在发抖。
  关麟惊愕的望着自己的手,却发现,还是无法不担忧老爹那边。
  伏虎山的两百多艘战船,到底能保住么?
  信送到了么?
  文聘动了么?
  老爹动了么?
  一切的一切,都还来得及么?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两百多艘船,对荆州,对关家军,对老爹关羽,乃至于对他关麟都太重要了!
  “四本了。”糜阳如实回答,“起初那杜度还颇为排斥,可…不知为何,昨夜过后,他像是沉溺于其中,今日的午饭都顾不得吃…完全是忘我了一般,还有那韦汛,甚至向张三爷讨个笔,不时的还做些笔录,像是一本正经…看来,他俩心中的节是解开了,四公子这道题,又找到了最优解。”
  题…
  关麟很佩服糜阳这等痴迷于数学领域的年轻人,凡事一切都能与数学扯上关系。
  只是,关麟的心事不在这边…
  他随口道:“让他们继续背吧,另外,告诉我三叔,想办法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免得熬出病来,可就不美了!”
  言及此处,关麟的眼眸转向一旁的窗子。
  仿佛,他的眼芒穿过了窗外的漆黑,穿过了湘江,穿过了扬河,穿越到了那伏虎山,穿越到了那两百艘战船搁浅之所。
  呼…
  长长的呼出口气,关麟的眼瞳中,一如既往的是满满的担忧。
  却在这时。
  外头的麋路跌跌撞撞的进来,“不好了,四公子,有一年轻人打上门了!”
  关麟一听,顿时怒了。
  他关麟住着的驿馆?也敢打上门?
  这非但是不把他关麟放在眼里,简直也不把他爹关羽放在眼里了!
  等等…
  关麟猛地回过味儿来,连忙问:“门外不是有五、六个部曲么?怎生被一个年轻人打的如此狼狈?”
  话还没说完,麋路一副惭愧的模样,“何止五、六个…我又喊来五、六个,我们十一、二个竟拦不住他!四公子还是…还是先躲躲吧?”
  说话间,来人已经闯了进来,他看到关麟,却是收起了拳头。
  “诸葛恪冒昧拜访四公子,见谅!”
  来人竟是诸葛恪。
  这…
  白日里还一起洗澡呢,晚上就打进来了?
  关麟心里嘀咕着——『这小子不讲究啊!等等…诸葛恪这么能打么?』
  诸葛恪别看年龄小,却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主,白日里,在浴室内用孟子“仁者爱人”那一套没能成功说服关麟,他岂能罢休?
  下午时就要再来拜访,可关麟哪里肯见他?
  等到了晚上,诸葛恪再不敢耽搁,于是就动起手来,而诸葛恪自幼学习骑射,武功高强,曾受到过周泰、蒋钦等人的指导,寻常的部曲…十几个还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关麟看着诸葛恪,不禁皱眉。
  外头已经有大量部曲支援了过来,一个个气势汹汹的。
  主子的馆驿都被人闯了,部曲们自是脸上无光。
  感觉一个个的脸面都被这小子按在地上摩擦了,甚至觉得都不配每日吃那半斤肉,主子这肉…简直是喂了狗了。
  登时间,一个个龇牙咧嘴,卷起袖子,张牙舞爪…只等关麟一声令下,就要擒住这来犯之敌。
  关麟看到是诸葛恪倒不紧张了,压压手,“好了,你们都退下,本公子是讲道理的人,不屑于以多欺少,想来,这位诸葛公子也是讲道理的人吧?”
  一干部曲哪里肯走?
  关麟也不再赶他们,只是冷冷的看着诸葛恪,“诸葛公子,今早咱俩不就坦诚相待了么?如今深夜,你闯本公子的馆驿?所为何事?”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诸葛恪说出了第一句话。
  接着深吸一口气,诸葛恪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炙热的望向关麟,“今早一别,我苦思冥想,终于意识到,四公子近来所做之事,非四公子本就心中存‘恶’,而是四公子不知道何为‘恶’?何为‘善’!所谓‘德’无义,‘道’无小,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还望四公子悬崖勒马,及时回头,勿使得…那亲者痛而仇者快,勿使得皇叔之基业毁于长沙,毁于荆州!”
  诸葛恪是决心要劝关麟悬崖勒马的。
  他知道他父亲的书信已经传往江东。
  那么…接下来,不出两日,关公之子欺压良善的消息就会传遍荆州。
  无论关公最后如何处理,一定都会对其名望有损。
  这不正是亲者痛而仇者快么?
  关麟的脸却是拉了下来,他淡淡的反问诸葛恪。
  “你有病啊?”
  当然,他知道诸葛恪是对他好。
  可…这种事,要如何解释?
  关麟总不能说,我写了几本书,一准儿能救张仲景。
  到时候,万一那俩小子不争气,没救成,那他关麟岂不是被重重的“打脸”了…
  现在的状态就挺好!
  “没别的事儿,我要休息了,你回吧。”
  关麟直接下了逐客令。
  诸葛恪则是激动的看着关麟,“在下只想知道,为何明明四公子知晓这么做的后果,明知会有损关公的名望,明知道会失了人心,却…却毅然决然的坚持要如此呢?”
  “你想知道?”关麟看着这个打上门来的家伙。
  诸葛恪重重的点头,通过与关麟的对话,他能意识到,对方不是一个胡搅蛮缠,或者不通道理的逆子。
  这位关四公子是有想法的,甚至他还很聪明,比自己还要聪明,他知悉这么做的后果!
  也正因为如此,诸葛恪实在想不通。
  关麟却是笑了,直接一摆手,“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吧…”
  就在这时…
  门外一道声音传来。
  ——“哪个不要命的,我云旗弟这里,也敢打上来了?”
  是张星彩…
  她快步的闯了进来,看到关麟,一个箭步就行至他的身边,好好的打量了一番。
  无比关心的问:“没受伤吧?”
  “他伤不到我!”关麟一摊手,表示安然无恙…
  “是他打上来的?”张星彩转过身望向诸葛恪。
  关麟点点头。
  诸葛恪却完全无视张星彩,急不可耐的问:“四公子,你还没回答我呢?”
  关麟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把目光移到张星彩的脸上。“星彩姐,话说回来,弟这儿正有一件麻烦事儿,需要解决…”
  “什么?”张星彩好奇的问。
  关麟则指了指诸葛恪,“驿馆外面有一口枯井,有劳星彩姐把这小子给扔井里,他想静静了!”
  “你…”
  原本满眼期待的诸葛恪,心态差点就崩了。
  关麟却是已经起身…
  诸葛恪想拦,哪里用张星彩出手,一干部曲齐上,已经将他按住。
  “四公子…”麋路再度请示。
  “扔井里去,让他静静。”一声吩咐后,关麟面朝诸葛恪,“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嘛,且坐在井里先想一夜…或许,凭着你的聪明才智,明早之前,就能想通了!”
  “关麟…关麟…”诸葛恪尖啸着,已经被一干部曲给送了出去。
  关麟则是搓搓手,心头喃喃。
  『此所谓——坐井观天!』
  『又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
  …
  江夏,伏虎山。
  半日的急行,走过一道狭长的窄道,糜芳总算是带着一干部曲赶到了这“伏虎山”的石碑前。
  ——呼,呼…
  一行人是气喘吁吁。
  糜芳还嘀咕着,“季常就是太小心了,倘若不去贼曹掾属,不带着云旗的部曲,不带着那连弩与偏厢车,弟兄们…何至于这么累?”
  的确,城郊的沔水山庄刚刚给关麟的贼曹掾属送去了七百枚连弩,一百驾偏厢车。
  关麟留下来的部曲还在尝试着练习布下“车阵”、“弩阵”…
  其实没啥技术含量。
  只要知道大致的原理,就是小孩子也能布阵。
  倒没曾想,糜芳赶过去…
  要他们一股脑的往江夏伏虎山去支援!
  原本…这些送出去的部曲,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是没必要听糜芳差遣的,可一听是关麟信笺中要求的,一个个部曲顿时来了精神,龙精虎猛了起来。
  跟着四公子,肉都吃了好几顿了,浑身都是力气,啥也不干…那不成吃干饭的了?
  就等四公子一声令下呢!
  于是,这九百部曲纷纷响应,就这样,糜芳带着共计七千部曲,七百枚连弩,一百驾偏厢车就赶到了这伏虎山。
  话说回来,今儿的夜格外的寂暗。
  整个伏虎山都安静的出奇。
  哪里有半点敌人来攻的样子?
  “咳咳…”闲来无事,糜芳站在这伏虎山的石碑前,询问道:“你们知道,这伏虎山名字的由来么?”
  “难道还有渊源?”有部曲连忙问。
  糜芳摆了摆手,那圆嘟嘟的肚子一挺,就像是腹有博学的样子,他扬起手。“何止是有渊源?”
  糜芳细细的给部曲们讲述了起来。
  “当年,云长初到这江夏,看中这块地方,就在此驻扎兵马,哪曾想…路遇一白虎精拦路!”
  “于是云长就勇斗虎妖,伏虎除害,并以刀卓地,地下喷出一泉,诸葛军师听到此事,故而特地设了两处石碑,这些战船搁浅的地方叫‘伏虎山’,寓意着云长伏虎斩妖,往上三百步,则为‘卓刀泉’,寓意着云长立刀开泉,造福乡里!”
  闲着也是闲着…
  糜芳靠在伏虎山的石碑处,一边“吧唧”着嘴巴,一边接着娓娓讲述,“对了,还有这伏虎山隔壁的马房山,也是因为云长看重了那里放马、养马…故而建成马厩,就有了那‘马房山’之名!”
  听着糜芳的话…
  一干部曲适时的奉上了彩虹屁。
  “老爷果然博学呀!”
  也有部曲疑惑不解,“那老爷可知道,为何马良军师要我们来此守这些战船呢?如今枯水期,这些战船又无用,难不成…曹军还会费力不讨好的袭击这战船?这不是南辕北辙嘛?”
  这问题…把糜芳问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心里嘀咕着。
  ——『是啊…这伏虎山风平浪静的,谁会来攻啊?』
  ——『话说回来,云旗这小子挺聪明的,怎么会发来这么一封信笺呢?这不是谎报军情么?』
  糜芳也是闲的蛋疼,不由得瞎琢磨了起来。
  而人…往往就怕瞎琢磨。
  这越琢磨,糜芳越觉得不对劲了。
  ——『会不会是云旗这小子故意的呀?』
  ——『这小子难道是猜透了马良的心思,故意如此激他,让他求我带部曲来守此伏虎山,然后…那筑新城的事儿,他不就顺理成章站在我们来这边了么?』
  念及此处…
  糜芳激动的不能自已。
  一如窥透天机一般。
  ——『原来如此啊…这小子竟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
  ——『得亏…是我糜芳,若是换个脑袋转过不弯的,岂不辜负了这小子的一番心思,诶呀…机智如我,机智如我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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