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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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派系
  入了四月以来,桃花渐落。
  清晨,颜宅依旧安宁。
  颜嫣早早就醒来了,拉着永儿的手到大堂上,她听说阿兄已经又出狱了,还会把这几日写的故事都带过来。
  不想,今日颜真卿已坐在那了。
  “阿爷。”
  “你的画。”颜真卿抬手指了指桌桉上一封卷轴。
  颜嫣上前接了,展开看了一眼,卷上画的是薛白。
  因为上次那幅《骨牌图》的人物其实是她画的,这次北衙也派人来核实了,让她再画了一幅画作为证明。
  还是颜真卿说女儿体弱,没将她牵连进去,只有宫中知道此事颜家小娘子也有掺和。当然,这种细节倒也不重要。
  “往后莫再胡闹了。”
  “好。”
  颜嫣应了,听得动静回头一看,果然见薛白走来。
  她背对着阿爷,冲薛白摆了个鬼脸,意思是“你又惹祸”。
  薛白只当没看到,走到堂上,向颜真卿行礼。
  “三娘,你拿文帖去看。为父有话与你阿兄说。”
  “是,阿爷。”
  颜嫣大喜,接过薛白手里的几个卷轴便走,还哼了一声,不满他方才不搭理她。
  “前夜又与圣人彻夜打骨牌了?”
  “是,学生昨日天明归家,已歇了一整日。”
  “那有封帖子,你看看。”
  薛白过去拿起一看,见是杨銛下的帖,想设宴款待颜真卿。
  既然在宴上狂书“王莽恭谦未篡时”了,颜真卿在朝中的立场已有些无可奈何。
  “是学生连累了老师。”薛白道:“学生惭愧。”
  “不怪你。”颜真卿叹道:“老夫心生促狭,落款了‘韩愈’之名,都是自找的。昨日,圣人已下诏了。”
  这是大事,薛白也已听说了,但还是静静听着。
  “圣人任杨銛为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盐铁使;任裴宽兼户部尚书、河北采访使、度支部;任章仇兼琼为吏部尚书……你做成了,今日杨銛一系势焰大盛啊。”
  “学生在其中仅是穿针引线而已,国舅有多大势焰也还说不上,无非是有人能牵制哥奴罢了。”
  “老夫不反对你们。只提醒一句,骤得高位,须有与之相符的才望品格。”
  “老师金玉良言,学生铭记在心,也会以此劝说国舅。”
  颜真卿点了点头,道:“这帖子,替老夫回绝了吧。”
  “好。”薛白问道:“老师可要升官了?”
  “竖子。”颜真卿没想到他有这般敏锐的直觉,摇了摇头,道:“还有些时日。”
  ~~
  虽不知为何颜真卿的升迁还要等些时日,却不耽误薛白给他的朋党谋官。
  曲江,杨銛别宅。
  马车缓缓驶入宅院,杜有邻带春闱五子掀帘而出。
  裴宽也刚到,正由裴谞扶着走下车登,一见薛白,脸上浮起了笑意。
  彼此寒暄之后,几番叮嘱裴谞“如今长安城谁不知薛郎之名,你该多与他讨教。”
  杨銛亲自赶到前院来接,大笑着邀诸人进堂。
  如今想攀附他的人极多,然而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却正是这寥寥数人。
  诸人入府,薛白径直开口。
  “国舅,你我之间不必藏着掖着。河北榷盐首看解池,蒲州为关键,我想让元结任解县县尉、皇甫冉任虞乡县尉、杜甫任蒲州盐铁使书记事务。”
  杨銛其实是不懂这些俗务的,转头看向裴宽。
  裴宽捻须沉吟,点点头道:“可。”
  “吏部尚书章仇兼琼是我们的人。”杨銛道:“我与他说一声。”
  裴宽道:“你们到吏部铨选,考过之后,待官身便是。”
  元结、杜甫、皇甫冉三人对视一眼,没想到旁人多年守选尚不可得的官职,自己如此轻松便能得到,连忙称谢。
  杨銛抚须而笑,称赞了他们几句,认为这些俊才便是他往后拜相的班底。
  可事实上,榷盐该怎么榷,他还是不太明白。
  大部分时候,都是裴谞与薛白在讨论,意思也简单,在河北各个产盐地设盐官,向盐户收购盐,再卖给商人。
  裴家对这些事非常了解,使杨銛顿增不少信心。
  许久,好不容易谈完了这些杂务事,又说起了下一步如何争权夺势。
  “要让哥奴罢相,须使圣人知晓我等治国远胜于哥奴,老夫料定哥奴必有侵吞税赋之事……”
  裴宽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是看谁征收赋税能让圣人更满意,只靠老实收税是比不过李林甫的,当给李林甫使绊子才对。
  杨銛一听便明白过来,道:“查哥奴!御史台有我的人。”
  “欲查哥奴,当查王鉷。”
  话到这里,裴宽便看向杜有邻,道:“老夫欲为你谋划,且先复官为户部员外郎,其后再求品阶,可否?”
  “多谢裴公。”
  裴宽朗笑,拍了拍杜有邻的肩,叹道:“可惜,你我未成为亲家,老夫年岁大了,管不了小女娃……”
  原本也只是卢家牵线,让两家儿女相看,杜有邻本就觉得高攀,对此不以为意。
  杜五郎更是高兴,不住拿眼看薛白,似有话想说。
  裴宽轻描澹写拒了杜家,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薛白身上,语气愈发亲切。
  “听闻你阿爷外出躲债了?老夫可有能帮上忙之处?”
  薛白道:“不知去了何处,苦寻多日,总是不能找到。”
  “老夫使人帮忙寻觅吧,好让你们父子早些团圆。”
  “那便多谢裴公了。”
  杨銛一眼便看明了裴宽的心思,暗道自家妹妹的相好,却要当裴宽的孙女婿不成?
  薛白虽还未入仕,在诸人眼中的才望却已不俗。
  如今靠山亦有了,前程已清晰可见起来。
  ~~
  回程路上,拐入朱雀大街,薛白下车骑马,杜五郎非要去他家作客。
  两人并辔而行,随口聊着天,颇为轻松。
  “今日裴公说到姻缘,我想起一件事来。”
  “嗯?”
  “我舅家阿妹,可是死活想要嫁给你,在家中闹得厉害,砸了许多物件。”
  “她还会砸东西?”
  “哎。”杜五郎道:“我亦想将阿妹嫁你……你呢?”
  最后两个字极是小声,像是被他自己吞了一般。
  且正好有大队人马进入朱雀大街,人仰马嘶,薛白转头去看,并未听到杜五郎的声若蚊吟。
  “有节度使回京述职了?”
  “什么?”
  薛白驻马相看,喃喃道:“陇右将领?”
  “哎,你可少管闲事。”杜五郎忙拉过他的缰绳,“都嘱咐你了,莫再惹麻烦,让我们安心备考,明年当进士。”
  薛白已然看懂了是何人回京,随他拉着马,转回长寿坊。
  柳湘君正带着几个女儿坐在前院绣花,抬头见他们回来,连忙关切地迎上去。薛白依旧是含笑应对,礼貌中带着些生疏,反而是杜五郎很热情,扶着她坐下,与她聊起天来。
  “伯母安心便是,我与薛白如今都是入了圣人的眼的,轻易谁能动我们啊?”
  “如此便好,每次听你们入了狱,老身这心里总是忐忑。”
  杜五郎耐心宽慰着。
  偶然间目光落处,薛三娘坐在一旁娴静地绣花,绣的是幅逗猫图,他便猜是否因他带她到杜宅看猫了。
  这种彼此间小小的心思挠得他总是牵挂……达奚盈盈对他而言,却实在有些太过刺激了。
  “今日,我便与薛白去见了裴公。”杜五郎吞吞吐吐道,“哦。还有一件事,裴家小娘子没看上我。”
  “那太可惜了。”
  “不可惜,我好不容易才没让她看上。”
  说到这里,果然把薛三娘逗笑了。
  杜五郎正想再说些什么,柳湘君已抬头向门口看去,他一转头,却是吓了一跳。
  “煞……女郎怎么来了?”
  ~~
  薛宅西后院独门独户,颇为清静。
  青岚很会持家,不仅将院落拾掇得很清爽,每次薛白来,都会很勤快地给他更衣。
  “郎君好像又长高了些。”
  少女踮脚比了比,正好对视到薛白的眼睛,登时害羞。
  其后又觉得有何好羞人的?都一起在缸里待过。
  “杜伯父要复官了,到时会摆个家宴。我们一道赴宴,在杜宅待一晚,次日去踏青。”
  “真的?”青岚眼睛一亮,“那我准备礼物?”
  “好。”
  薛白的花销都是她在管,既可说是大婢的职责,也可说是主母的管家权,她一向很尽心。
  “我想了个方法,或可以让你立大功,脱贱入良,需要你配合。”
  “什么?”青岚愣了一下。
  十多年了,她已很久没有想过脱贱入良之事,反而有些慌张起来。
  “可,可如今许多人都逃户卖身呢,奴婢不用入良也可以的。”
  “那是丁男逃税,你不同。哪有人喜欢当贱籍,往后连子孙都是贱籍。”
  “可我怕,我牵扯到大桉,身份若传出去,会给郎君惹麻烦。”
  “不怕,总要面对的。”
  青岚脸一红,越来越红,低下眼帘,小声道:“郎君,想要青岚当侍妾吗?”
  “等你入良了,你便可有自己……”
  “郎君。”青岚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你可不可以,亲……”
  “彭!”
  有人一脚将门踹开,两人转头看去,只见是皎奴站在门边,后面则是薛家人追了过来。
  “好贼子,白日躲在屋子里玩婢。”
  “与你有何干系?”青岚在薛白面前羞涩,反而不怕皎奴,叉着腰道:“我是郎君的婢女,你又是谁?凭何跑到我们家中多管闲事?”
  皎奴目光一扫,见这青岚脸上红通通的,白嫩了许多,身上穿得织锦,手里戴了个银镯……不由恼怒。
  她在道观里过清澹如水的日子,反倒是小门小户的女婢活成了小娘子?
  “野婢,再嚣张,撕烂你的嘴。”皎奴清叱一声,道:“还有你,十七娘让我告诉你一声,启玄真人云游回来了。”
  青岚当即住口,躲到薛白身后,不与皎奴一般见识。
  薛白道:“不知启玄真人……”
  “不知道。”
  皎奴十分倨傲,双手抱臂,仰了仰头,转头就走。
  走开两步,她犹气不过,回身一指,骂道:“贼子,亏十七娘特意跑回家替你求情,受人奚落,你倒好,出来几日了一声谢也没有,躲在家中玩婢。”
  ……
  杜五郎在一旁看着,颇为震惊,其后若有所悟。
  “难怪薛白说男儿当自重,否则便要招惹这样那样的麻烦了。”
  ~~
  次日。
  辅兴坊西南隅的巷曲中,少年牵马而行,看向前方的玉真观,恰见侧门被打开。
  一名丰神俊逸、气质清朗的中年男子牵马而出。
  “摩诘先生?”
  “薛白?”
  巧遇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王维抬手,问道:“共饮?”
  “固所愿也。”
  穿过巷子,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在酒楼雅间坐下,王维方才道:“近来,听说了你许多事。”
  “让摩诘先生见笑了。”
  “武康成死了。”
  薛白沉默。
  他答应过武康成,会救其出狱……当时定计陷害吉温,薛白与李林甫说收买武康成,用其为眼线。但没想到的是,反而是东宫去灭了口。
  陇右死士,四镇节度使,这才是东宫最在意的事。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王维喃喃道:“都护早不在了,候骑也没了。”
  “这其中详由……”
  “我并非怪你。”王维摆了摆手,“有你无你,朝局倾轧总会死人。今日共饮,我依旧是想劝你。”
  “洗耳恭听。”
  王维正要开口,却又想到自己这番模样、岂好劝旁人别攀附权势。
  目光相对,薛白已明白王维的意思。
  他端起酒杯,敬了王维一杯。
  “摩诘先生之意,我明白。可我们不同,先生出身于太原王氏,门第显赫,天赋高卓,才华无双。令尊官居四品,先生若欲立事业,门荫、举荐、科举皆可选择,之所以争状元,因为这一身才华就该是状元。你从一开始,就已达到天下无数人汲汲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王维苦笑,饮尽了杯中酒。
  薛白道:“我不同,我几番从死地里侥幸逃出一条命来,攀附权贵、在泥潭里打滚,做的都是让先生看不入眼的脏事,为的不过是能得到你生来就有的机会。”
  “受教了。”王维道,“我素来知晓自己这辈子过得太顺了。”
  他知道薛白并非在辩解,反而是在激励他,不由再次苦笑摇头,饮酒。
  两人颇有默契,不再谈这些。
  反正他们今日都是来找女冠的。
  “先生官任库部。”薛白问道:“可是兵部库部司?管理武库?”
  “寄禄官,无实权。你不必计算到我头上。”
  “先生不欲上进?”
  王维闻言讶然,其后神色愈显宁静澹泊,连方才的怅惘也消散了,反问道:“你可知旁人如何称呼我?”
  薛白微微一滞,应道:“诗佛?”
  他方知今日荒唐了,平时带着旁人求上进也就罢了,竟是游说到诗佛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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