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三章 草莽(二十二)
马槊的槊锋与铁枪的枪杆碰撞一处,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声响起,大枪毫无悬念地被荡开,徐乐的心中却是为翟让喝了一声彩。
由于战场上沙尘遮挡阻挠视线,翟让并没有看清玄甲骑的动作,否则怕是会更加绝望。
就在徐乐在赶来之前,玄甲骑又完成了一次高难度的战术动作:分阵。
之前玄甲骑临阵,始终是单向迎敌,以骑兵墙阵直接拍过去。
可是今天徐乐的部下第一次使用了新的战法:分阵。
就在厮杀的过程中,玄甲骑一分为二,一半玄甲骑继续追亡逐北,追杀瓦岗军后军,另一半人马则靠着几次转向完成转身动作。
对着翟让的前军布下墙阵,随后开始冲锋。
也就是说当下的玄甲骑已经从之前的单面墙阵,变成了面对两个方向,同时兼顾的双向墙阵。
以一变二听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大的困难。
自古以来,两军临阵交战,最怕的就是有敌人从后掩杀而至,不管是腹背受敌还是单纯背后被袭击,对于主将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
除去军心士气以及物资粮草的损失之外,兵马调度上的困难也是重要原因。
力分则弱,不管是两人交战还是两军厮杀,道理都是一样。
一支军队拆成两支使用,就导致在任意一个战场上兵力都不足。
从兵法角度出发,这其实是犯了大忌,乃是下下之策。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种拆分兵马的行为,等于无意义的制造游兵,很容易被对手各个击破。
再者就是部队自身的问题。
一个主将无法同时指挥方向相反的两个战场,那么另一支部队的统帅才具如何,又是否能和友军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都是无法保障的事。
这个时代的条件摆在这里,鼓号令旗指挥都有其不便之处,人马一多就难以调度,当年大秦天王苻坚百万大军南下,结果就是号令不行,稍有变故就可能全军崩溃。
于分兵而言,情况也差不多。
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自然没话说,临时拆分部队,等于之前全无预案,很容易陷入混乱地步,到时候说不定不等交战,自己就先乱作一团。
是以能够在交战中突然分兵的部队,放眼天下都凤毛麟角。
如果翟让亲眼看到玄甲骑完成这个动作,多半就要嘱咐翟宽,不但要送柴孝和回去,还要禀报魏公李密,让他早做准备。
分出去的那一半人马,由韩约、宋宝两人率领,在后面追杀溃军,徐乐则带领另一半人马对上了翟让和他手下这些精锐嫡系。
徐乐也很清楚,瓦岗军能有今天的声势绝非侥幸,其军中必然有许多本领出色的了得人物坐镇。
之前和单通的交手,也证明了这一点。
那些绿林游骑的手段不弱,如果不是自己以同样的方法对付,怕是就要闹大笑话。
不过当他看到翟让的兵器以及武艺的时候,心中还是不免为之惊讶,没想到随随便便遇到一个瓦岗将都有这等本事。
战场上的矛普遍使用木杆,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保护持矛者。
固然木杆矛容易折断,可也正因为此,断掉的枪杆就成为了最好的卸力手段。
否则两军对冲,千百斤的分量都直接传到手上,有几个人能受的了?
翟让所用的铁杆大枪,看上去确实威力十足,连玄甲骑的重铠都能击破。
实际上这种兵器的负担更大,尤其对于使用者而言,伤害远远大于得利。
纯铁制造的枪杆,没有地方卸力,所有的反震之力都要持刃者自己承受。
也别说大将二马盘桓交战厮杀,就是一个简单的对冲。
对方连人带马的冲力,以及铠甲自身的阻力,最后都是作用在骑将自己身上。
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又禁得住几下?
所以大将都用马槊,就是借马槊自身材质以及工艺,在兵器不易折断的前提下,还能尽可能的卸力。
纯铁的枪杆没有这种便利条件,完全是硬吃冲力。
使用这种武器的,要么就是威风几下然后换武器,要么就是天赋异禀非常人所能及。
如果有人能靠使用这种武器成为大将驰骋疆场,其膂力必然惊人,两臂的肌肉也肯定非常发达,不管是使铁兵还是开硬弓都没问题。
不过阿爷当年也说过,要想成为一等斗将,就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因为一旦人的肌肉成了那副模样,实际就成了死肉。
看上去发达有力,实际上就僵化死板。
力气也是笨力,缺乏爆发力和灵活性,也就是个大力士而已,在武道上的成就不高。
除非是特别的人物,才能让自己既保持活肉又能驾驭铁兵,不过这种人徐敢都没见过也不认为存在,翟让也不大可能是那种异类。
所以徐乐对他的力气以及速度有准备,不过心里给翟让的评判还是蛮徒。
直到他朝自己刺出这一枪,态度才有所改观。
这一枪如果从外行眼中看去平平无奇,反倒是会坐实翟让武技平平空有蛮力的印象,然则在徐乐这等上将眼中,却能看出这一击的不凡之处。
返璞归真化繁为简,这是斗将才有的手段!大将练武,都以大枪为基础,不管什么家数传承,端枪、抖杆子是大家都要做的功课。
中平枪,也是武艺基础的一部分。
徐乐当日徐家闾练武的时候,就是在阿爷的棍棒督促下,手端长枪反复突刺,只练得头晕眼花心烦意乱,依旧不能有丝毫松懈,否则那就是一棍子抽过来。
人反复做一个动作,自然会生出厌烦。
尤其这个动作看上去还蠢笨无比,根本不能拿来克敌制胜,一天两天还行,长久练下去就觉得没意思。
很多人中途就会放弃,改去练习招数或者其他杀法,而不是重复这个愚蠢动作,这其实就是一道门槛,一道把一部分人挡在上将门外的门槛。
天下间的大道理往往就藏于市井之中,看似平常的玩意,往往蕴藏着巨大的威力。
这中平枪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能把这一招练好,就可以在军将中获得立足之地战场厮杀起来,也就多了一条命。
这属于武行的秘密,往往是那些时代将门或是真正的名师,才会把这个秘密传授下去。
翟让这一记中平枪,就堪称完美。
不管方位、力道、速度都无可指责,最重要的还是心态。
人在厮杀之时,最难的就是保持心清如水不染凡尘。
往往不是愤怒就是恐惧,又或者是狂喜兴奋。
这些情绪都会影响武技正常发挥,让人失去理性。
尤其像翟让这种身陷危局的,就更是如此。
可是他这一枪却是纯粹无比毫无杂念,仿佛就是在练武场上练功,真的是把对手当作草靶木人来刺。
这种心性其实是成为斗将的重要资质,换句话说,有了这份心志,远比武艺招数来得重要。
徐乐甚至可以想到,如果对方不是少年坎坷以至混迹绿林,而是找个名师指点,如今怕是也成为名动天下的一等人物。
只可惜人生就是如此,一步之差就是天渊之别,他注定没机会了!翟让那一身赖以自傲的勇力,在徐乐面前不过是寻常而已。
宇文承基、来六郎等人在前,他这点气力还不足以让徐乐动容。
手中马槊一荡,这一记猛击已经被挡开,随后掌中马槊向下一压,就是个“盖”字诀,将对方的铁枪盖在槊下。
翟让也知一旦兵器受制后患无穷,连忙一个怪蟒翻身,手中铁枪向上一翻,试图将徐乐的马槊压下。
可是就在他的念头刚刚升起时,徐乐的动作却已经抢先一步,马槊一盖随后一挑,槊锋刺向翟让的小腹。
成了!徐乐出于直觉认定,这一击足以刺死这位猛将。
毕竟这一下的变化用力,都不是这种境界的蛮徒所能想象,怎么都能把他刺中。
可是他这志在必得的一击,不想竟然也生了变数。
大槊的槊锋顺着铁枪枪杆向上滑动,槊锋所指正是翟让小腹所在。
可是就在槊锋刚刚向上滑去之时,翟让也做出了动作。
他单腿摘蹬,随后便是一记蹬底藏身,就在大槊的槊锋即将刺入铠甲的刹那,他整个人已经从乘坐马背改换为藏于马腹之下,这一击竟然刺了个空!而不等徐乐变招再来,翟让的身形重新从马腹下坐回鞍鞯,动作切换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随着他身形坐稳,手中大铁枪当作船篙用,枪尖朝前枪钻朝后,也不用回头观望校准,只是将臂力运起,随后铁制的葫芦形枪钻朝着徐乐的背心就用力捣去!回马枪!这一手并非秦琼的本领,而是瓦岗军中另一位上将罗士信的手段。
罗士信虽然用的是马槊而非大枪,但是枪槊之间本就有互通之处,招数技法上可以互相借鉴。
与秦琼正好相反,罗士信是瓦岗军中有名的巧将,马槊招数独特,花样层出不穷,其中以一记回马枪最为精妙。
只不过回马枪名为一枪,实际使法远不止一种,翟让今日所用的,就是罗士信五路回马枪之一。
这一招算不上百发百中,但是也多半能打人个措手不及,而翟让这一击乃是其毕生本领精华所在,就算是罗士信本人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