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六章 草莽(二十五)

  “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
  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徐乐端坐鞍桥一语不发,脑海中回荡的并非之前厮杀情景,而是从小阿爷教自己背诵的史记中“田儋列传”的部分。
  其实最早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徐乐并没有被触动。
  在他看来,那些人首先死得时候是否自愿无从考据,说不定还是被逼死或是害死,随后又编出来那么个故事愚弄他人。
  再者,就算是那些人心甘情愿自尽,也只能证明这五百人是好汉而不能证明他们能得士心。
  在徐乐看来,那等乱世之中人命最为便宜,田横兄弟身为齐国王族,手中必然掌握着大笔财货。
  只要拿出足够的钱财,收买几百条人命并非难事。
  倒不是说那几百人不值得赞颂,而是这件事里面的田横,在徐乐眼中也就是战国四公子一流的人物,算不上如何出色,而且就这件事本身而言,也算不上他们能得士,最多就是个能施恩于众而已。
  倒是今天翟让和瓦岗军,让徐乐另眼相看。
  绿林那种险恶得生存环境他不是不知道,阿爷也和自己介绍过,那种朝不保夕得环境,很容易让人变成野兽。
  行事没有规则,全靠气力本事安身立命,换句话说就是率兽食人。
  这种环境里面,所有的礼义廉耻都没有作用,仁义道德也没有约束力,人与人之间就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如果说有人靠着本领出色统率群雄,倒是不奇怪。
  可是这种统率实际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王,充满了不确定和危险性。
  年轻力壮的狼总想着挑战狼王,狼王一旦衰弱也会马上被部众吞噬。
  绿林差不多也是一个意思,火并内讧都是家常便饭,头领如果处事不公或是手段不够高明,被部下掀翻交椅乃至砍掉脑袋都不算稀奇。
  是以绿林中确实可以诞生豪杰好汉,乃至亡命死士都不稀奇,唯有情义二字最难得。
  将主死了部下逃散,这是沙场上很正常的事情,那些绿林好汉不但不逃,反倒是乖乖等死,这就证明这些绿林人确实是死心塌地追随头领,而不是因为力气不足或是利益牵扯而归附。
  人死之后还能让这么多人乖乖陪着死,这才是真正的得士之心!自己没法到汉朝去救那五百士,放过这些草莽英雄,也算是对得起古人,对得起阿爷讲得故事。
  徐乐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对于即将面对的对手充满了期待。
  隋军将领虽然了得,可是一如那个崩塌得帝国一样,总带着一股颓势。
  瓦岗军虽然各方面的素质不如隋军,身上却有一种令人欣喜的锐气。
  就像是初升旭日,活力四射。
  能够与这样的对手交战,乃是人生一大享受,又如何不欢喜?
  倒要看看,那些传说中的瓦岗上将,又是何等本领。
  李密用兵手段,又到底如何?
  就在徐乐阵斩翟让摧毁瓦岗断后兵马的同时,翟宽和柴孝和的人马,也距离邙山越来越近。
  由于战场上的联系中断,翟宽他们得不到来自翟让方面的信息。
  不过大家都不傻,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往往就足以说明一切。
  柴孝和一言不发,紧催坐骑前行。
  在他身边左右护持得,则是任城大侠徐师仁,骁将孙长乐两人。
  再往外,则是翟宽和他的护送人马。
  他这支队伍人数其实不多,大多数翟让亲随兵马都跟着主将回去送死断后,真正跟翟宽一起护送柴孝和回去的,也就是二十余骑。
  这些人都是翟家的本族兄弟,本领未必多好,但是毕竟是翟家自己人,是以在翟让成事之后,这些人很得重用。
  他们主要靠着血脉姓氏,才得到今天的地位权柄,自己也知道本事不济,所以平日里事事都听翟让、翟宽两人吩咐。
  如今翟让自入死地,翟宽就是他们的头目。
  所有人一边催马一边看翟宽,翟宽却是紧闭着嘴一语不发,额头上布满了豆大得汗珠。
  柴孝和冷哼一声,心中暗骂了一句:废物。
  翟家在瓦岗得声望,是翟让一手打下来得。
  换句话说,就是除了他之外,翟家没一个堪用之人。
  翟宽说来也有几分气力,平日里喜好炫耀武艺骑射,以善战骁将自居。
  实际上大家心里有数,他们弟兄的武技都一般,翟宽又没有弟弟那身气力,本领又好的到哪去?
  充其量就是个匹夫之勇,在瓦岗大将里面根本排不上号。
  不但武艺不济,谋略见识也是不行。
  平日靠着兄弟的威风张牙舞爪勒索财货,大家或是忌惮或是敬重翟让,对他有求必应,心里对其多是鄙夷。
  现在遭逢巨变,还没到让他扛起翟家旗号的时候,这人的成色就暴露无遗。
  柴孝和有些想笑,又有些替翟让难过。
  堂堂瓦岗之主,却没培养起得力的继承人,大概用不了多久,他的影响力就会被李密彻底抹去。
  就在这时,忽然翟宽打了声呼哨,柴孝和还没明白过味来,忽然间那些外圈翟家人在翟宽的带领下同时勒住坐骑,把柴孝和三人的去路拦住。
  柴孝和到底也是允文允武之人,连忙勒住缰绳,没让自己的马撞到对方马上,随后问道:“翟大,你这是作甚?”
  翟宽的两眼充血,脸上汗珠混着沙土,泥水滴滴答答落下。
  他死死瞪着柴孝和,手中紧握着马槊,“这件事不对!”
  柴孝和愣了一下,随后附和道:“这事自然是不对。
  咱们回去禀明魏公,请魏公为翟头领做主。
  这笔帐记在李渊头上,将来破了长安得了关中,咱们灭了他满门!”
  “我是说,这事是你做的!”
  “什么是我做的?
  翟大,你莫非气糊涂了?
  说得话怎么颠三倒四,一句都听不懂。”
  翟宽的牛眼紧紧盯着柴孝和,握马槊的手臂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少说废话!俺脑子不中用,不过也不是木头疙瘩。
  这一路上俺琢磨明白了,若不是你撺掇俺弟去守山口,就不会遇到那些骑兵。
  遇不到他就不会死,你敢说不是这个道理?”
  柴孝和哑然。
  他出身大隋官场,乃是靠着一身本事一步步挣的前程,在大隋那种官场环境中,既要做事立功,还要防着同僚谗害皇帝发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能在那种泥塘一般的环境中杀出来,就足以说明他是个人精。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算是基本本事,所以当翟宽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以为翟宽真的看破自己心思,心中确实有些慌乱只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
  没想到,翟宽却是用浑人的道理,看穿了自己的计谋。
  搞得柴孝和有些哭笑不得。
  翟宽举起马槊指向柴孝和:“是你劝着阿弟与你抵挡李家援兵,为何如今他死了,你却还活着?
  你平日里就看我们兄弟不顺眼,总想害了阿弟性命是不是?
  这些人是你勾结好的!是你给他们通风报信!李密、你还有你们这些,都不是好人!”
  他的马槊指向了徐师仁和孙长乐:“你们一个是任城大侠,一个是又名的飞虎将,刚才为啥跟着跑下来,不去帮着俺弟弟打仗。
  你们三个一起上,谁都不是对手。
  你们故意的!故意看着他去死的!”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不过声音则越来越颤抖,人也显得有些癫狂。
  “你们这帮白眼狼!当初阿弟就不该收留李密,不该让你们入伙!你们夺了他的位置,夺了他的基业,如今又要谋他的性命!我要杀了你们,给我兄弟报仇!”
  一干翟家人听翟宽这么说,也都握紧兵器。
  柴孝和看着翟宽,却是神色不动,只冷冷一笑:“翟大,某这里有三句话告诉你。
  第一,翟让是死在战场上,要怪只能怪敌将不能怪自己人。
  第二,瓦岗能有今天,都是魏公之力,和你们弟兄没关系,瓦岗更不是谁的私产。
  第三,你的手抖成这样,便是杀鸡都费劲,又能杀得了谁?”
  一阵阴森的笑声自柴孝和口内发出,笑声中的杀气便是白痴也能感受的到。
  徐师仁、孙长万已经各自握起兵刃,柴孝和则回头看了看,淡淡的说了一句:“手脚利落些,别让李家的人马追上。”
  随后便举头望天,不再观看战局。
  怒骂声、喊杀声以及战马嘶鸣声骤然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却是同一旗帜下的两军火并同室操戈。
  方才还并肩逃命的袍泽,这时候便白刃相向互相杀戮,谁也不肯留情荣让。
  柴孝和则发出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愚者到底是愚者,我若是你就把这话留着,同秦琼、徐世勣那干人去讲,而不是在这里说。
  翟氏兄弟虽为无谋匹夫,但是一手创立了瓦岗寨,于天下有大功。
  李家的人今日杀了翟氏满门,罪莫大焉。
  等着吧,不管你是三头六臂还是神仙下凡,都敌不过瓦岗众将的怒火。
  我倒要看看,你能打的了几员将,又能胜得过多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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