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一章:大业

  缓缓地转动着手柄,串在铁钎上的几只野兔滋滋地冒着油,油脂滴在火上,一股股红色的火焰腾起。耶律俊仔细地将瓶瓶罐罐里的调料洒在金黄色的肉上,然后用小刷子刷均匀。随着他的动作,香气四溢开来。
  “老师,这肉,自己烤得,就是格外的香。”耶律俊笑道:“便是皇帝的御厨烤得,吃起来也觉得不如自己动手烤得香。”
  林景大笑起来:“自己亲手做的,更多的是一种成就感,口腹之欲反而是其次了。”
  “老师说得是。”耶律俊掏出小刀,将兔子身上最肥美的部分一片片地削下来,放在一个小盘子里,递到了林景的跟前。“老师尝尝我的手艺。”
  林景一笑接过盘子,眼睛却落在那些小罐子上,“你如今却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了,以前你可不太在意这些的。”
  “老师,如今我可是进士了!”耶律俊笑着将刚刚片了肉的那只兔子拎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却将另外几只扔给了一边的完颜八哥,这货刚刚吞口水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一些。“说起这样的精致,我与老师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你这小子,倒是会调侃老师!”林景微笑着。他是辽地汉人大族,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家族中的那些讲究,可丝毫不比宋朝的那些世家差了。“不过王爷你是大辽有了进士试之后中试的第一个皇族,第一个有资格问鼎皇位的高顺位继承人。”
  “老师当年是探花,师兄也是探花,学生我考试之前,也是想搏搏探花的,真要中了,一门三探花,倒也是一件雅事,可惜啊,学生还是实力差了一些,说起来当真是遗憾!”耶律俊一边啃着骨头架子,一边连连摇头。
  “已经很不错了。”林景笑道:“王爷,你现在可想通了,前几年我为什么一力要你努力读书,争取能考出一个进士来吗?”
  “早就想清楚了,要不然,我怎么肯下这样的苦功!”耶律俊笑着看了一眼四周,完颜八哥立时便叼着一只烤兔子站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然后一手啃兔子,一手扶刀,但凡有人向这里靠近一点点,他立时便瞪起眼睛,哼哼几声。
  “老师,就拿这次射猎来说,跟着我过来的人,就大不相同啊,汉人世家、官员的子弟占了一大半!”耶律俊道:“他们跟着我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考中进士,只不过算是跟着您在进学呢!但在他们的眼中,我就是一个与以往的辽国皇族大大不同的人了。”
  “准确地说,是他们认为,读过书的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严蛮!”林景却是毫不客气地道。
  耶律俊挑了挑眉,“老师,恕我直言,咱们辽人的想法,也不见得就错了,这些年来,我们大辽始终压着宋人一头,更多的,还是靠着咱们彪悍的战斗力。”
  “这样的战斗力,还能持续多久?”林景盯着他,道:“不说别处,只说你领的南京道,论起战斗力来,抛开女真人不说,汉人和辽人谁更强一些?是汉人军队吧!他们更有组织性,更具体集体性,而且也更好统领。”
  耶律俊沉默了下来。
  “野蛮只能雄霸一时,文明才能长远持久!”林景抬起头,看着天边那一边火红的晚霞,道:“你看看宋人的传承,就明白了。自秦伊始,刘汉,李唐到赵宋,这中间有过曲折,有过起伏,但汉人却仍然一代代的传承了下来,而且每一代,汉人都会诞生一个强大的王朝。契丹人呢?王爷,你想过没有,再过上几十上百年,契丹人会不会还存在?”
  “所以要文明!”耶律俊凝声道:“可是,我们要的,不能是汉人的文明啊!”
  林景大笑起来:“王爷,你想要契丹的文明,那就要等你登上那个位子,然后再来想办法如何将辽阔的辽地上的各种文明好生地融合贯通在一起,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如果你能做成,你就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王,你将会名垂青史,永载史册。”
  “这也正是我想要做的!”耶律俊握了握拳头。
  “但在这之前,你需要获得更多的支持。现在辽地的汉人已经把你视为了领袖,他们的实力如何,你自然清楚。”林景微笑着道:“而在辽人这边,你亦是年轻的大辽好汉们崇拜的对象,因为你能给他们带来战功。前景一片大好,在这场皇位争夺战中,你毫无疑问,已经占据了先手,拥有了无可置疑的领先优势。”
  “我那几个叔叔不会甘心的!”耶律俊笑道。
  “大辽的皇位传承,从来都没有太太平平过。”林景一摊手,“不过也好,在血与火中的传承,将会更加地刺激到胜利者的成就感与威望。”
  “还需要老师为我谋划。”
  “当然!”林景看着面前的耶律俊,满心满眼的都是骄傲。
  大辽官员两分,北院以契丹人为主,军事力量,主要掌握在北院手中,北院基本上随着皇帝一年四处游走,春夏秋冬的捺钵制度,让辽国控制着他广阔无垠的土地。而捺钵制度,说白了也就是一种游牧制度,一种武力的大游行。谁敢不服,就灭了丫的。
  而南院则以汉人官员为主,他们主要是替辽国皇帝治理地方,制定法律规章制度,统辖四境之民。
  辽国一直都有南北院之争。契丹人是辽国主体民族,军权在握,自然觉得高人一等,看不起辽地的汉人,即便是南院的汉人官员,也一向不在眼中。
  而在南院汉人的眼中,辽人又是严蛮的代名词,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南北两院,矛盾由来以久。
  大辽皇帝当然更偏向自家人一些,但他也清楚,如果没有南院汉人官员治理地方,大辽只怕也是要乱套的。所以平衡南北两院,一直便是辽国皇帝一个重要的课题。
  但几百年过去之后,这种境况正在慢慢地发生变化。
  正如林景所说的,立国日久,文明的力量正在慢慢地显现。
  辽人做为上位者,什么都来得容易,权力,金钱这两种无敌的腐蚀剂正在让辽人一步步地滑向深渊。而一向受到压迫的辽地汉人,却正在慢慢地崛起。
  辽地的汉人世家的势力,已经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力量。最能代表这两种力量此消彼涨的标志便是,汉人世家的私兵的战斗力,正在超越辽人的宫分军,一些顶级世家的私兵,其战斗力甚能与皮室军相比美。
  这些辽地汉人拥有知识、财富之后,又正在渐渐地向着军权伸手,这也正是林景在多年之前便谋划让耶律俊与这些人达成共识,获得他们的支持。
  作为辽人之中的清醒者,耶律俊也很清楚,辽人需要大刀阔斧地改革,否则再过上几十上百年,契丹一族,只怕就真要不复存在了。
  现在就向辽地的汉人势力动手,虽然还占着力量上的优势,但内战一起,最高兴的,就莫过于旁边虎视眈眈的宋人了,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宋人必然会大举北伐,而辽地的汉人世家在危急关头,自然而然地就会当带路党。
  而想要改革,肯定是要流血的,不管是辽人的血,还是汉人的血,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到时候,辽国必然会面临一段时间的虚弱期。
  耶律俊确定,自己坐上皇位之后,一定会这么做,这是为了大辽的万世之基业。
  但在这么做之前,他必须要让宋朝也处于一个绝对的虚弱期。
  当两头老虎都气息奄奄的时候,可就没有力气去干涉别人家的事情了。
  为了这个目的,林景,林平,还有他耶律俊,还在南京道上的耶律珍,谋划了数年之外,现在,终于进入到了收获期了。
  计划,正在一步一步的顺利推行当中。
  “老师,我有一事不明。”耶律俊看着林景,道。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林景笑道:“你想问我身为辽地汉人,亦是汉人世家,明知道你成功上位之后,会削弱汉人世家的力量,为什么还要帮你是吧?”
  “是的!师父太厉害了,我要是不问清楚,总是心中忐忑。”耶律俊坦然道。
  “我也想打造一个万世之基的帝国啊!”林景道:“但是我也很清楚,汉人世家的力量一旦强大到一定的程度,野心就会立刻滋生,这个时候,他们就成了动乱的源头,只有削弱、融合。王爷,我所求的是帝国的强大,不是世家的强大,也不是某个部族的强大。你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真正谈到融会贯通,才能有资格说万世之基,才能像汉人那样,不管经历什么样的磨乱,仍然会依靠着他们的文明打造出一个又一个地伟大的帝国。真要是做到了这一点,那么即便很多年后,大辽灭亡了,但用不了多久,大辽的传承者们,又会在废墟之上新建一个同样伟大的国度。王爷,做到了这一点,你我便会为世世代代所铭记了,而不会只在史书之上留下简单的一句话,最多一页纸了。”
  举着酒杯,耶律俊浑然已经忘记了喝酒,只是有些呆滞地看着他的老师。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么远,他只想赢过那些竞争者,成为大辽的皇帝,然后努力经营,去击败大宋,一统天下。
  但林景所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但毫无疑问,林景所说的,是比他击败宋国一统天下还要伟大的事情。
  这天下,没有不灭的国度。
  耶律俊不但读书,而且还读得极深,读出了成绩的人。自然清楚,再强大的国度,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像大宋,大辽这样持续数百年却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国度,在历史之上,已经是相当罕见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两个国家互为敌人,互相竞争,互相促进,反而能保持着一个动态的平衡,要是真的一家独大了,兴许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老师,师兄在宋国那边的计划,取得了重大的突破!”回过神来的耶律俊,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拉回到了眼前的现实当中,师父说的很诱人,但那是自己当上了皇帝之后的事情,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事情嘛,只能一件一件地做,路,也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这么说来,宋国内部要乱了?”林景笑问。
  “不出大的意外,应当是这样的!”耶律俊点头道:“所以今年的正旦使,我一定要争取一下,师父也要帮我多多谋划一下。”
  “既然汴梁将要大乱,你去汴梁,不免危险。”林景皱眉道。
  “恰恰是这样,他们才更不敢动我,我也就更安全!”耶律俊道:“一来,我想亲自去看看大宋的汴梁,二来,我也去迎接师兄回来。老师,汴梁稳定,师兄是能藏身确保安全的,但要是真乱了,规矩也就不存,那师兄就说不定有危险了,但只要我去了那里,到时候便能确保师兄安全回家。”
  林景看了自己这个弟子一眼,淡淡地道:“三来,是为了那个萧家的小姑娘吗!”
  耶律俊大笑起来:“师父知我。这件事一旦发动,萧家必然不能幸免,到时候,我想将这位姑娘带回来。”
  “别忘了,她的哥哥是萧定萧长卿,现在耶律环正在头痛呢,萧定眼下正在找他的麻烦!”林景道。
  “我想要得到的人,就算他的哥哥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我!”耶律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姑娘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的确有才,但有才能的人,同样也傲气。”林景道:“像这样的家庭的女儿,就更难驯服了。”
  “那样才有成就感!”耶律俊道:“老师,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这女子对我将要做的大业会有极大的帮助,我说不出理由来,虽然我只见了她那么一面,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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