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联盟

  若水在夜色包裹下极为静逸,偶尔路过几个醉酒汉,摇摇晃晃的往巷子深处走去。冗长街道南北贯通,北边的石牌坊下,沿着石板路再往西去是一片官邸,青砖绿瓦,高墙大院,那一层层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在成片的巨大树冠下,给人一种古朴而冷肃的压迫感。
  一辆马车停靠在朱漆大门外,那门内的仆人见着却没动静,仍旧待在原地,只是和一旁的胖仆人抱怨着又有不知深浅的人拜访了。马车走下来一位身披斗篷,看不清脸的男人,男人刚落地,马夫就立即驱车离开。
  仆人仔细观察着男人,突然惊讶的张了张嘴,胖仆人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只是吩咐胖仆人看好门,自己进去通报。
  男人没有上台阶,只是待在台阶下,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仆人出来,几步跳下台阶,朝男人拱手。
  “我家大人有请。”
  “多谢。”
  仆人将他引入前院后便撤下,随即迎上来一位中年男人,继续引领他往后院走。
  “先生一路过来,可有人发现?”
  “未有。”
  “那来时可有发现异常之处?”
  “管家放心,我既然决定前来,便不会留下后顾之忧。”
  管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睛里透着一股敏锐,却没说什么,只是欣慰的笑了笑,不再多言。
  由管家领至一处别院,再进两门,便是长孙无争的书房,管家通报后便退去。
  双眼所及,灯笼悬挂的并不多,四处比较暗,但能看清楚这里的布置有些简陋。可是再往里走,却是别有洞天,不管是曲廊的朱漆柱,还是院中层叠石山,或是石山上绵延向西,如仙境般的云雾水帘,无不透露着这儿的主人对待生活的细致。而细致之外,红漆柱所用的木材为上等柏木,虽是本土所出,价值并不高,但是柱子千雕万琢,浑然天成,可不像出自民间之手。从影壁到院中共计三十六朱漆柱,每一柱所雕刻皆大不相同,有跳跃在山间的猿猴,有御剑飞行的仙人,亦有凡间烟火人家,这一幕幕倒和石山之上的云雾水帘相辅相成。男人置身其中,仿若能看到云雾之中,雕梁画栋,那仙境般的存在。
  这,可不仅仅只是‘细致’了。
  从仙境中抽身,他敲响了书房门,门只是轻合着,稍微用力便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屋子,有里外屋两间,以屏风分隔,只内屋掌了灯,倒还亮堂。一排窗开着,窗外的竹叶携带着月光,低低地挨着长孙无争面前的书案。
  男人缓缓而入,对着屏风后的人形行礼:“下官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拜见长孙大人。”
  左卿原以为长孙无争会因为自己是墨斐义子而拒之门外,没想到竟如此顺利踏进了长孙府宅。不禁对这个在官场一直是持中立态度的长孙无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与掌事你素无往来,不知连夜来访,有何贵干?”
  “大人言重了,下官此次前来,是准备送礼。”
  “送礼?”长孙无争忍不住发笑:“送礼的我见得多了,却没见过半夜来送礼的,你要是再来晚点,我可就要准备赴早朝了!”
  长孙无争略有玩味地看着屏风后的少年,这个墨斐最得意的门生,比亲儿子还亲的义子,此时看来,却另有目的。
  “只因长孙大人的府邸外太多人来人往,若白日前来,怕是会引起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无奈深夜来访,还请见谅。”
  长孙无争拉开屏风,示意他入内。进了内屋,左卿才发现书案旁还有一张矮桌,一壶水热在炉上。长孙无争有条不紊的泡了茶,才与左卿一起坐到矮桌前。
  左卿端起茶杯,一抹欣赏之意在唇边浮现,“大人不仅对政事一丝不苟,对茶也是十分讲究。”
  “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不值一提。”他似乎想到什么,眼角的笑意更浓,“那位苏先生对茶道也是颇有造诣,你与苏先生交好,想必对茶也是有所了解。”
  左卿谦笑道:“谬赞了,下官怎及苏先生的精通…不过,下官对江湖上中那些销声匿迹多年的兵器倒是略有研究。”
  长孙无争面露惊讶:“兵器?”
  左卿将茶杯搁回案上,“听闻大人一直搜集兵器方面的古籍,不巧下官这里有一孤本,不知大人是否见过。”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小心翼翼地将竹简上的绸带解开,平铺在案上,竹片已经暗黄,边缘也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但长孙无争却眼前一亮,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兵器谱三个字烙在卷首,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左卿将竹简推至他面前,淡淡的说:“卑职送的礼不可在阳光下露面,否则,引起江湖纷乱,诸国震荡,那就是卑职的罪过了。”
  “我听闻兵器谱早已被毁,即使能找到,这…应该不是全本吧?”他半信半疑。
  “大人的眼睛果然凌厉,不瞒大人,兵器谱本身是只有一卷,当年流落江湖时,一分为二,各自残破不堪,有高手复原了其中一半,后来落入我手,一直珍藏着。剩下一半最近刚得,卷本残破,虽修复的差不多了,也需些时日,大人放心,剩下的,改日必会亲自奉上。”
  长孙无争忍着狂喜重新坐下去,小心翼翼地去抚摸竹片上的字迹,他不禁感慨起来:“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我千方百计搜寻兵器谱,几次三番与它错过,去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它,还是晚了一步,没想到居然在你这儿!”
  “这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最终还是大人的囊中物。”
  长孙无争哈哈大笑,与方才相比,两人又近了很多:“也不绕圈子了,你说,交换什么?我这寒院虽清贫,但也是有些好东西的。”
  “此物不过是下官拜访应该送的礼,大人喜欢便好。”左卿深褐色的瞳孔犹如墨色的夜幕,飘浮着不定的云雾,他轻微的声音又响起:“虽然下官只是个掌事,并没有机会进宫,但也听说大人在朝中一直自处中立,而朝中官员却分为两派,一派是政亲王,另一派是墨丞相,大人身处在两派夹击之中,处境并不怎么乐观,以前尚有丞相与长孙族联姻的关系,多少受人礼让几分,而如今局势已变,加之政亲王本就无心参与斗争,若不是手下官员不肯放弃,恐怕早已闲云野鹤去了。想必大人也是忧心焚焚,却只叹无法改善局面。”
  长孙无争眉梢一跳,心中几乎明朗,“你的意思是...”
  “官途遥遥,险象环生,下官有意与大人联盟,共谋未来。”
  “你是墨斐的义子。”
  “义子?歌弈剡尚且谋私,何况我这个半路捡来的人,相较于未来,孰轻孰重,下官心中有把称。”
  “你好好的墨斐义子不做,非要胳膊肘往外拐,我长孙无争虽是刑部尚书,可是一不争权位,二不附主,你与我联盟能有什么好处?”
  左卿拱了拱手,道:“恕卑职冒犯,近十年来朝中形势甚是复杂,一旦行差踏错,便有身陷囹圄之灾。但这不过算是个人安危之祸,往大了说,就是朝堂混乱,权臣当道,国之政危矣!造成此等劣势又是何人所致,大人心中明白。如今天象异变,六国皆有大动之迹象,此时若不顺应天意,拨乱反正,更待何时?”
  “果然!”长孙无争终于明白他的真正意图,脸上难掩兴奋,“你究竟是在为谁谋权,太子,还是其他人?!”
  左卿凝视着长孙无争的脸,一字一句道:“大人,难道不想匡扶正道?”
  “正义?”长孙无争觉得他的话极为好笑,“临帝多年经营,兵力雄厚,他对中原早已是虎视眈眈,随时都有起兵之险。而不久前才继位的赵王年轻气盛,他和老赵王可不一样,他不会甘心一直俯首为臣,很有可能趁机联盟,群起而攻。若在此时清墨党,牵一发而动全身,恐会动摇国之根本,给敌人可乘之机!在国家和几个奸臣之间,你觉得陛下会如何选择?你说正义?哪有那么容易!”
  “大人多虑。本固枝荣,方能强大国力,进而对抗外敌。一味守国,而疏于治内,这巍巍大国不过是空有躯壳罢了,一旦六国战起,容国内忧外患,怕是无法保全。”
  “我自是知道的,只不过如此一来,极有可能引起政乱…”他忧心忡忡的望着左卿,“你应是知道墨党势力,一旦对其下手,牵扯而出的人数,所涉及范围,造成的后果,你难道不忧虑?”
  左卿不屑一笑。
  长孙无争愣住,但转瞬明白,他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很多:“过去这段时间,频频有官员落马…”他试探性地问他,见他没有否认,激动地站了起来,“原来真的是你!若非方才你的一番言论,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墨斐的义子会是卧薪尝胆的忠义之士!”
  左卿缓缓站起身,弯身行大礼:“大人,多难兴邦,这正是容国改变的时机,更是大人彪炳千古的机会!”
  长孙无争又疑惑起来:“正如我刚才所言,我并无兴趣争权夺位,难有翻身机会,你…为何找我?”
  “需要您的不是卑职,而是另一个人。”
  长孙无争紧张地握紧了拳头,他感觉那个答案就在眼前了。
  “谁?!”
  “一个能彻底改变容国的人,”左卿的眼睛犹如一道灼热的刀光,坚定地定格在长孙无争的瞳孔中,他掷地有声地说出了那两只字。
  “卫臻!”
  长孙无争肩膀猛地一震,踉跄几步,慌乱之中扶住茶案才稳住。
  所有人都认为,前太子已经彻底死在前些月的关外,彻底消失在六国。长孙无争根本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更没想到左卿在为他谋位!接踵而至的却是无限担忧。
  “我想过,太子或许没死,也想过,十年前的大火并不简单,但无人敢去深究,害怕一旦深究,会遭灭顶之灾…但是我总是隐隐觉得,总有一日,会有人站出来,为那件事平反!”
  “卑职没看错,这么多官员中,只有大人会关心十年前的旧事,会替毓后不平!那么,大人可愿为太子所用,推翻权臣,扶持太子重回扶桑殿?”
  “需要我做什么?!”
  “待时机一到,我会帮助大人坐上丞相之位,届时携百官共赴长乐殿,请命重查扶桑殿大火原因,迎太子,祭毓后!”
  “何为时机?”
  左卿的视线慢慢移向窗外,不由得挑起一抹希冀:“墨斐再无翻身之日。”
  “那…当今太子呢?”
  “既然无法胜任,何须留之。”
  长孙无争心里却迟疑了,他不是不相信左卿的能力,而是担忧若是自己参与,必会将家族和谋权夺位扯上关系,将来卫臻成为容帝,长孙家族再想从容退出容国,几乎不可能了。
  左卿看出了他的担忧,立即道:“卑职知大人乃正义之臣,为国为民从无私心。大人且放心,卑职绝非助纣为虐之辈,更非得鱼忘筌之徒,大人今日若能舍弃生的机会与卑职同盟,卑职定会让大人见到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恃强凌弱的国家,卑职也定会拼尽全力,保全长孙家族。”
  长孙无争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有不安,也有无奈,只是,毓后…
  他的神思不由得回到那十多年前,槐花树下,那个眼神中只有燕王杉的王后,一支舞,他记了半辈子。
  世人都为她倾倒,道是燕王妃舞技惊艳,容貌倾城,就连容帝也为她倾尽军力,打下三座城池,作为从燕王那里名正言顺夺妻的筹码。
  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却死的凄惨。
  左卿耐心的等待着他的回复,并不着急催他。他心里明白,长孙无争是一定会答应的,就算不为了兵器谱,为了毓后,他也一定会的。
  长孙无争渐渐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我会拼尽全力,助你铲除墨斐!”
  左卿垂眸看着茶杯中旋绕的茶汤,隐约能瞧见窗户上的点点光斑,就好像这捉摸不透,风云万变的若水。
  离开长孙府时,左卿告知了目前的计划进程,非常顺利得到了长孙无争大力支持,承诺从刑部中挑选几名面生的人,给苏衍做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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