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碾压

  沐晨呆住了:“什么?”
  王治苦笑一声,稍稍介绍了一下形势。
  简单来说,这还是穿越团队行事过于激切所引发地蝴蝶反应——数十日之前他们以空降部队控制皇宫,里应外合搞了个不流血的宫变,而后他们挟持太后发布诏令,宣称皇帝远游朝政失序,遂令齐王位居诸臣之上,录尚书事、总百揆、掌禁中戍卫。这是中古时代权臣专政的常见套路,接下来便该是搞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套篡位必备套餐,逐步快进至加九锡、授天子仪仗,乃至于禅位了——南北朝数百年来走了少说几十道流程,从上到下都是谙熟于心,再没有魏晋时代的羞涩难言了。
  正因为熟能生巧早有预案,所以齐王府的幕僚们谋划得极为精细,以太后名义令齐王总揽政务的谕旨虽然早就拟好,但在措辞上却反复修正,有了极大的改动——宫变当日在都省公开宣读的诏书语气极为严厉,甚至隐隐有指斥众大臣不能正身当朝、匡正君上的意思,是打算以此震慑京中诸臣,迅速稳定局势;而六百里加急廷寄往各州郡的旨意,则极尽笼络与安抚,话里话外都以名利为饵,争取安住这些野心勃勃、极为难惹的封疆大吏。
  但如此苦心经营、百般笼络,这些刺史太守接到诏令之后,居然还是调动军队同谋串联,再明白无误的有了反意!
  “当然,毕竟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一群人彼此心怀鬼胎,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的表示出来,就是齐王府安插在各地的眼线,也只隐隐接到一点风声而已——估计齐王自己都还没接到消息。”向亮叹气道:“但我们借助空中侦察,已经发现了大量军队与物资调动的异样。这就是明证了。”
  无朝廷明令而擅自调军,反情当然确凿无疑,但沐晨呆滞片刻,却还是难以理解:
  “可是为什么?”
  中古时代的封疆大吏自然野心勃勃,但历史小组事先做过估计,认为齐王在北朝经营已久功勋彪炳,少说也是个霍光、伊尹一般的权臣,就算不能一呼百应登即取皇帝而代之;至少能保证朝野上下大多数的臣工袖手旁观、坐观成败。真正有能力有意愿能在宫变后谋反叛乱的不过一二大州而已。但现在分之一的州郡都在跳反,起码百余名地方重臣牵涉其中。预测居然有如此偏差,自然是先前的情报出现重大失误。但沐晨反复思量,却始终不能理解——难道齐王在朝中的人缘就真的如此之差,差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无人机拍摄的照片刚刚送来,除了从军队物资调动中分析出了叛乱的可能,其余情报一律欠奉,自然没法分析出州郡官僚如此之众志成城的原因。但向亮犹豫片刻,心里却隐约已经有了猜测。
  但这猜测实在不好出口,于是他顾左右而言它,只说这样重要的情报应该尽快送入齐王府,警告齐王早做预备——毕竟南北朝还没有点出强干弱枝这个技能点,京师被地方车翻的往事屡见不鲜。真要是谋朝篡位中出了点什么意外,那齐王本人和他那个被扣为人质的世子都好说,可其余散落在外地的七大姑八大姨,乃至于拐弯抹角上溯到九族的亲戚,估计就得有意料不到的境遇了。
  向亮取了一支笔来,一边与沐晨议论齐王可能的反应,一边涂抹文字反复斟酌,思虑这封警告该如何措辞。但一封信起草未半,就听到旁边的门帘一声响动,贝言已经走了出来。
  “刚刚我们聊了聊他祖宗写得那本《缀术》,大半都是研究曲线几何的。”他直接开口:“可能是家传的缘故,这位祖昀祖公子对这方面的东西非常感兴趣,我就直接取了一本《圆锥曲线论》送给他。结果一读之下就入神了,现在还在琢磨呢。”
  《圆锥曲线论》是古希腊阿波罗尼奥斯所著,号称欧几里得《几何原本》之后人类最为伟大的平面几何著作,此书问世以后一千余年,在世界上都是高山仰止独孤求败的地位,后来学者前赴后继揣摩研读,都没有在曲线研究中超脱出这本经典的藩篱,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横压学术界十个世纪;直到解析几何学问世,数学家才终于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样几何界泰山北斗玄妙无穷的典籍,也无怪乎祖公子一见倾心色授魂与,乃至于痴迷到都顾不上宾主对谈的礼数了。
  于是沐晨连连点头,大表赞同——当然,他赞同倒并不是对圆锥曲线有什么高见,更大原因则是在悄悄窃喜,心想自己终于在不动声色中打听到了这位祖公子的尊姓大名。倒是向亮搁笔想了一想,额外多问一句:
  “这么说,你们还谈得挺不错的?”
  这句话一出,贝言的脸色便微微有了变化。他略微沉默片刻,才终于低声开口:
  “当然谈得很不错。那位祖先生非常高兴。”
  说完这句话之后,贝言却不由抖了抖袖子,下意识的在衣袖上擦干净了手心的汗水。
  自然,贝言绝没有说什么谎话——中古时代消息极为闭塞,祖昀祖公子好不容易才能遇到一个可以交流的同道,自然便是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外加穿越团队招待殷勤准备妥帖,还有《圆锥曲线论》这样的宝藏秘籍,那更是挑得这位理工宅男欣喜若狂不能自已;只要沐晨等事后稍微显露招揽之意,估计祖公子当场便能下拜谢恩愿效犬马之劳。
  但这样的宾至如归,对于贝言来说,那可就未必有什么快感了——贝言的主攻方向是数理化经济学,高中入大学时便走的奥数自主招生的门路,自小以来也是能称得上一个数学学神的。虽说几年以来没有继续钻研,但旧的底子依旧牢固,因此他才自信满满,觉得应付一个中古时代的人物应该不成问题。
  从一开始起,他们的谈话便以《缀术》为蓝本,但渐渐的贝言便将话题延申,涉及到了无数的概念公理乃至于性质,全都是中古时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崭新事物,这些东西构造巧妙逻辑精巧,听得祖公子目光灼灼心情激荡,乃至于忍耐不住拍案叫绝。起初贝言还心下自以为得意,乃至于隐约有种古人不过如此的傲慢。但几个定理介绍完毕,他的冷汗便立刻被逼出来了!
  原因无他,这姓祖的少年的反应与理解太他妈快了——贝言介绍的定理极为繁琐又极为艰难,在几何学界都是赫赫有名的偏难怪;但这祖公子最多不过是沉吟之后稍稍勾画,而后便是一语中的直击要害,再为明白无误的揭露了证明的关键;思考之简略理解之透彻,轻松得就好像是从地上捡起一跟石子;此人思虑时那种迎刃而解毫不费力的轻松愉快,竟好像不是在听复杂繁琐的数学证明,而是在欣赏什么抒情散文!
  于是贝言立刻便觉得冷汗涔涔了——他是学神不假,在数学竞赛中也见多了天才;但正因为是学神且见多识广,他才能深刻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差距(至少比沐晨与向亮这种门外汉更加明白)——在这种屹立于人类这个物种巅峰的智力面前,所谓的学神估计连站立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贝言可以猜想——不,他敢笃定,只要让这位祖公子接受一年正规的数学教育,那自己立刻就能体会到被碾压的恐惧。
  于是如此一来,非但先前所怀有的傲气被一扫而空,额外还添加了智商被碾压的悲哀,贝言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他仔细想了一想,却又额外问了一句:
  “王治呢?”
  “照惯例去天一阁了。”向亮道:“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就是方才那位祖公子提到了些消息。”贝言淡淡道:“他说自己曾经在宫城集贤阁当过校书,校对过皇帝历次出巡游幸的诸多记录,其中就包括了天一阁的档案……”
  沐晨嗯了一声,不由看了贝言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没有什么言外之意,才欲盖弥彰的咳嗽了一声:
  “——那也不错啊。能不能请他带我们去找一找档案?”
  “找不到了。”贝言道:“集贤阁已于前年失火被焚,所藏文件尽数付之一炬。”
  眼见着沐晨与向亮脸上纷纷的显露出了失望之色,贝言顿了一顿,才慢悠悠补完了下一句: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集贤阁与皇帝巡幸有关的档案不过几万字,祖公子既曾一一校对,自然能够记忆。只是北朝皇室崇信方术,外出祭祀时都要大搞迷信,这些档案的记录中就夹带着大量与方术相关的怪异符号,以及成千上万诘屈聱牙不知所闻的咒文——祖公子是治《孝经》出仕,对这些东西从来敬谢不敏,也绝不接触。因此,相关的破译,就只有让王治自己来了。”
  沐晨点了点头,正要顺带拍一拍祖先生这非凡的记忆能力,但忽地眉头一皱,意识到了关键:
  “——你说他压根不认得档案上的符号咒文。”他迟疑道:“那这位——又是怎么记下来的?”
  贝言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然后他目光扫光,极为满意的看到沐晨与向亮面面相觑——而后一齐变了脸色。
  ——现在,这两人应该能体会到他面对祖昀时的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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