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犯病
应该说,利用现代与古代的生产力差距进行金融套利并不是什么新鲜设想,早在一行人穿越之前,紧急应对小组的专家就有过完整的计划。甚至一开始所拟定的套利物资的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就是最普通的布帛丝绸——以古代的物价分析,上好的丝绸几乎能兑换等重的黄金;而现代纺织业几乎已经成了落后产能,同等质量的绸料恐怕只有二三十一米的市场价。只要源源不断地投入丝绸兑换黄金,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豪门大户手中地储备压榨干净,制造出惊人地财富转移。
这种设想毫无瑕疵,但在仔细考察后却只能暂时搁置:中古时代生产力不发达,丝绸几乎是南北经商统一的货币(黄金毕竟太重),要是过量投入引发了通货膨胀,那才是得不偿失的蠢事。搁置已久后穿越者们又转向了钢币,这个方案就基本被抛在了脑后。
而现在王治被赏单激发灵感,却迅速意识到了弥补这方案缺陷的手段——局限于而今生产力的极度落后,南北两朝那点可怜的贵金属储备几乎是完全控制在上层手中,与寻常商贾百姓毫无干系。
换而言之,要是以黄金与白银的利差搞跨时空套利,那直接就是精准打击,绝不会有什么疏漏……
当然,现在南北两边刚刚有平静缓和的迹象,穿越者们也不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蓄意煽动什么金融风暴。但考虑到南北的政权已经尽入掌控,之后的改革必然要与上层权贵产生一点不太愉快的小小摩擦;于是王治未雨绸缪,在给齐王的回信中添了小小的一笔,只说为了南北商贸方便,决定援引之前与元安签订的《共同宣言》中的贸易兑换条款,在长安城中开设一个小规模的金银兑换店铺。
这原本就是协议中载有明文的事情,提前通知不过是为表尊重而已。而以齐王的眼力见识,当然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玩意儿能有什么不妥。于是这点小小的私货顺利通过,当天中午就派人送来了准予开设的谕旨。
因为古今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在齐王看来,迄今为止衡阳王府的要求都实在算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简直是在最大限度上尊重了自己的利益;双方的合作算是相当愉快。虽然他完全搞不懂衡阳王府的那些得不偿失的奇葩条件到底是在图些什么(各种意义上来说,基本类似于白送),但这不妨碍他对沐晨一行人倍加逢迎,试图从冤大头手中再捞一点东西。
在这种心态驱使下,齐王给现代顾问组的待遇就显得格外尊隆了,甚至在百忙之中特意拨冗,为沐晨一行人预备了一整场钟鸣鼎食的盛大宴会,只说是为他们接风洗尘,一表地主之谊。中古时代的宴会当然不能与现代比较,但毕竟是基于东晋以来的礼制而演变出的重要文化证据;沐晨等人或是早有期许心向往之,或是叶公好龙要看个稀奇,大都愿意去凑一凑这热闹。
答应了赴宴的邀请后,一行人等就在落脚的别馆更衣洗漱,预备着要在宴会上领略领略中古时代的文化胜景。结果那身厚重沉闷的礼服还没有换上几件,沐晨就在院内听到外面高声喧哗,不知有多少人在墙外街道上吼叫。
别院紧邻皇宫,已经算是长安防卫重地,历来不许闲人聚集。而今吵闹声居然都传进了深宫内院,那必然是有了极大的变故。沐晨豁然而惊,立刻就令人出去打探消息。半刻钟之后士兵走了进来,神色却有些怪异:
“皇城前面聚集了些人在闹事。”他低声道:“齐王那边已经在派人控制局势了。”
沐晨微微一惊,心想现在是宫变之后最为敏感的时候,哪个不要命的敢跳出来撞这个枪口?
“什么人在闹事?”他脱口道:“闹什么?”
出去查看状况的兵哥深深吸了口气,才终于低声报告,语气却愈发的奇怪了:
“我去打听了一圈,都说闹事的都是些宗室贵胄的闲散子弟。一个个穿着白衣跪在皇城前,叫嚷什么主辱臣死……”
这一下连王治都皱眉了——宫变之后齐王府迅速控制长安城防,而后以私兵搜罗城中所有亲近皇室的勋贵宗室;但仓促之间人手毕竟不足,于是某些小虾米就被暂且放过。北朝开国近百年,宗室闲散子弟锐气丧失殆尽,从上到下基本已经蜕变为米虫垃圾造粪机器,也就理所当然的被列入了小虾米名单,轻轻松松被放了一马。
但一群米虫垃圾造粪机器,又怎么敢在宫变后冲击皇宫煽动舆论?难道齐王与穿越团队都被刻板印象蒙蔽了双眼,这些废物里竟然还真有几个了不得的英雄好汉?
一想到之前的估计可能有所差错,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点坐不住了。王治迅速起身,语气已经变得凝重,但凝重中犹自有些不可思议:
“这些人居然也敢闹事?”
出去侦察的战士欲言又止,却伸手从怀中取出了手机递给王治。上面是借针孔摄像头拍摄的场面,可以看到别馆之外直至皇城正门都是人头汹涌叫声鼎沸,而奋力挤出人流之后,却是皇城正门外整整齐齐跪着的十几个白衣人,全都匍匐在地嚎啕痛哭,那哭声响亮之极,甚至能压住一旁的喧哗。
眼见着闹事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做派,王治心中立即就是咯噔一下,意识到局势的确不妙——主辱臣死以身殉君是封建时代最高的道德,即使齐王手握兵权,也决不能当着这么多的面以武力逼迫这些忠臣孝子;先不说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虚头,也不提暴行之后天下鼎沸的场面;如若这杀忠臣灭宗室的恶例一开,那齐王还能指望有什么权力的正统性?几百年前东晋明帝听闻自己的祖先诛灭忠臣弑杀皇帝,都被震恐得以被覆面,直接扑在床上痛哭流涕,只说晋朝的国祚怎么会久远!
有此殷鉴不远,齐王是必不能贸然出手,给子孙后代埋下这个隐患。无怪乎驻守正门的武士只能驱散四面的民众,却不敢靠近白衣人半步——要是靠近之后某人突然自戕,那可真是说不清的粪桶了。
一念及此,王治心中也渐渐生起了忌惮的敬意,心想自己真是低估了北朝的宗室子弟——这些人跪在皇城前痛哭哀号,还不仅仅是流眼泪做样子;他们面前的大理石板已经鲜血斑斑,额头俨然是血肉模糊。
能下这个狠手整这个狠活,那无论如何也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人物了。王治仔细凝视片刻,终于伸手递给向亮,却是想让他从军事角度参详参详,用点什么手段能打破僵局。
向亮接过屏幕仔细瞄了几眼,下意识却皱了皱眉。屏幕上几个白衣人哀哀哭泣许久,却又匍匐在地砰砰磕头。刹那之间石板上又是鲜血飞溅,甚至有不少皮肉从伤口处撕裂,混着鲜血一同飞出……
这场面实在是鲜血淋漓少儿不宜,但对向量来说却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异常。但正因为是司空见惯,他仔细打量数次后心中才疑云泛起,心想就是经过拷打训练的专业人士,在这种反复撕裂的钝伤上也会有无法抑制的疼痛反应;但这些人磕头磕得竟跟疯魔似的,难道忠诚之心如此强力,竟尔能屏蔽疼痛的生理本能。
他拿起手机反复打量,终于看到有个人从地面上爬起,擦干净面上血泪后预备再跪。但也就是这净面的半分钟功夫,向亮已经一眼打量到了他原本被血污遮盖的眼睛。
这双眼睛哭泣已久,本来就是又红又肿,满眼血丝。但透过被血浸透的头发丝,却能看到这人眨眼时瞳孔在怪异的晃动,甚至眼睑两边肌肉都在剧烈抽搐与收缩,活像是有条虫子在皮肤下蠕动爬行……
这点细节极为隐蔽,就是有人无意看见,大概也只会以为是哭泣过多身体不适。但向亮曾经参与过多次的联合演习,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这动作的猫腻。
他伸手回拨视频,仔细又观察了几个人的面部表现之后,终于笃定的下了判断。
“这些人磕了药。”他顺手丢回手机,语气冷静。
在座的各人都稍微呆了一呆。主要是毒\\品这东西在画风上的确与中古时代不太贴合。只有王治惊愕片刻,才终于迟疑着反应过来:
“……五石散?”
五石散是南北朝高士必备良药,算是嗑药界的一代先驱;据说服用之后就是神智恍惚性情躁动,乃至于狂奔闹事的这么一副做派(以魏晋风流而论,一般雅称为名士风度)。但向亮沉吟了一回,却断然摇头。
“我对药理并不明白。”他缓缓道:“但五石散只是些有毒的矿物而已,最多不过是重金属中毒、麻痹神经。但要制造出这种不受控制的肌肉痉挛,那非得是极为强效的药物不可。”
王治懵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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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治懵得完全有理由。考虑到古代的那点科技,能靠植物成分提炼那么一点成瘾的生物制剂就算是了不得了,八成还是富含杂质效果奇差的低等货色。生物制剂成分极为不稳定,但凡是稍微复杂艰森的提纯工艺,那都已经是涉及到近代化学的科技点了。
他们有这个本事么?
因此,以王治的看法,这事估计是向量疑神疑鬼,做了不必要的揣测——毕竟谁也没规定,痛哭流涕时肌肉就不能抽搐吧?
然而半个时辰后,王治的看法便挨了现实无情的耳光——
留在宫里的诸位宗室大臣,已经全部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