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炎夏
这个炎夏好像比过往的所有夏季都要漫长，漫长得总是使人错觉它似乎永没有止境似的，将会一直延续下去。如今夏天终于要过去了，所有沉闷抑郁的琐碎心事好像也要慢慢从心底模糊掉了。
天际的落日张着嘴，超大地吐出最后一丝光线。
这个冗长又炙热的，如同在火坑上炙烤着的暑假，终于也彻底逝去了。
盛世骑着自行车横穿过大街小巷，直奔火车站，赶在了顾离城上车之前去送了他。
顾离城没有想到盛世会来，他早就已经进了站，盛世打给他电话的时候，顾离城正在车站里和遇到的与自己在同一车次的女生搭讪。
盛世在电话里声音显得很急促，他说：“顾离城，我在车站的外面，你还没有走吧？”
于是顾离城瞅了瞅手表上的时间，觉得还来得及，就让那个女生帮自己看着行李，跑到车站外面见了盛世最后一面。
“靠。”
顾离城一见到盛世，就忍不住吐出了这个字。
盛世用手撞了撞顾离城的胳膊，那里的肌肉结结实实的，像一块石头。他望着车站来来往往急急匆匆的人，每个人的脸上浮现着离别时的焦躁不安和无限感伤，于是盛世也变得感伤起来。
他说：“顾离城，去北京了记得给我电话，也不要忘记想我。”
顾离城笑了笑：“少恶心了，你知道我不会想你的。”
说完，顾离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而是变得一本正经，他推了推盛世的胳膊说：“下次，你如果真的到北京来，我不想看到你还是一个人，把陌清悠也带来吧，我想看到你们在一起的样子。”
盛世看到落日沉在远处高楼的身后，将天边的云朵也染得黄灿灿的一片。
“别说了，快进去吧你，不然得要错过火车了。”
盛世催促着顾离城，顾离城重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发现时间确实有些紧迫了，于是急忙地对盛世说了再见，便小跑着混进了人流里，往车站里去了。
顾离城在人群里看上去个子高高的，盛世不记得顾离城有这么高的，他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比自己矮了半个头，是什么时候忽然长得这么高的？盛世并不知道，他想大概真的很久没有注意过了吧。
顾离城比他小了一岁，但是顾离城在感情方面似乎比盛世要早熟。他想起初中的时候，和顾离城在一个班里，顾离城就喜欢结交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带她们去唱k溜冰，为她们花大把的钱，隔三差五总是能看到他的单车后座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女生。
而盛世截然相反，他混在男生堆里，似乎对感情没什么兴趣，和女生也几乎没什么交集，他的单车后座也总是空荡荡的。
也许正是这样，顾离城才会总是为盛世和陌清悠的事情而捉急。
现在，顾离城真的走了，盛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裂了一块空白。
他回身望了望火车站，一波波的人流像海浪一样源源不断地朝里面涌去，盛世跨上自己的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家的方向去了。
远远地，盛世就看见了陌清悠，夕阳下的她站在庭院里的一棵板栗树下，穿了一条素白的雪纺花边裙子，黑溜溜的长发自然地垂到肩后，她看到盛世回来了，于是羞涩地笑了起来，脸上红扑扑的。
“嘿，你怎么来了？”
盛世一边把自行车推进庭院里，一边隐隐不安地朝她问道。他把自行车停在几棵迎春花旁，走到了陌清悠的身边。
“你去送顾离城了？”
“是。”
盛世望着她，陌清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皮肤白白净净头发也总是黑溜溜的，保持在腰部以上的长度。
“今天你去学校了？”
“是啊，你没有去。”
盛世想起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在班里遇到的形形**的生面孔，他透过一张张的面孔寻找着陌清悠那张熟悉的脸，但是始终没有找到。
“嗯，我今天没有去报道，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和你在一个班里的。”陌清悠抿了抿嘴，她的声音柔柔的很好听，一双白皙的手拘谨地交叉在身后。“明天，你会和我一块去吗？”
盛世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安地朝四周望了望，呼吸着漂浮在空气里草木的青涩味，一边淡淡地朝她点了点头。
“好啊，明天我会找你的。”
陌清悠莞尔一笑，她迟疑了一会，一副想要再说一点什么的样子，但是她支吾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那明天见啦。”
“嗯，明天见。”
盛世堆起一个热情的笑脸，望着陌清悠背过身去，小跑着下了斜坡，她的裙摆一荡一荡的，像冲击礁石激起的浪花。
“盛世，是你回来了吗？”
母亲的声音从大厅里传了出来，盛世看见陌清悠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他缓缓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把单车推进了车棚里，就走进了家门。他脱下脚上一双脏兮兮的球鞋，换上了摆在进门处干净的人字拖。
大厅里凉飕飕的，与外面的闷热截然不同，像是一口沉在冰河的箱子。盛世把购物袋放到沙发的茶几上，母亲一边系着围裙，一边从厨房探出了头来问他：“刚才你和谁说话呢？”
盛世抬头望了她一眼，“是陌清悠，她让我后天和她一块去学校报到来着。”
“噢，这样啊。”母亲微微地皱了下眉，她已经系好了围裙，双手轻轻地拍打着黏附在表面的灰尘。“话说昨天夜里，陌清悠他爸又和她吵架了吧？夜里都吵的同打雷似的，想不让人听见都难，这孩子嘛长得像她妈，倒也标致讨人喜欢，性格就不知道像谁了，总让人不省心。”
“昨天夜里还吵架了吗？”
盛世不知情，他想起夜里他早早地就睡了，沉入睡眠让他忽视了身边的所有动静，不过他想连母亲都这么说了，那就应该错不了。他忽然想起陌清悠那张温柔的脸来，虽然她平时沉默寡言，看上去倒也温顺，不过骨子里确实很叛逆，她到底是像谁呢？
盛世还真不知道，不过大概初中三年级的时候，陌清悠曾经离家出走过，打包了一切的行李，还卷走了她父亲的一笔钱财，然而两天之后，她爸爸最终还是在武汉找回了她。尽管如此，陌清悠后来还是不断地离家出走，又相继被自己的父亲找了回来。
盛世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母亲的声音又从厨房传了出来：“盛世，你去苏医生那里买一袋板蓝根回来，晚上好给你爸爸泡着喝，你看看那个购物袋里还有零钱吧？”
盛世翻了翻茶几上的购物袋，几张二十的人民币被一打鸡蛋压的皱巴巴的，他拿了两张放进自己的牛仔裤口袋里。
“找到钱了，我这就去买，还需要带点别的什么吗？”
“不用了，你快去吧。”
母亲说完，盛世就懒洋洋地走出了家门，他路过陌清悠家那栋白色的洋房前，忍不住朝镂空的大铁门里望了望，院子里阒无一人，空荡荡的。
苏医生是陌清悠的叔叔，在街道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他为人很幽默大方，附近的邻居都喜欢来这儿看病，闲得无聊的人也来这里打发时间，苏医生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他是陌清悠的堂弟。
诊所里的人不多，大概适逢晚饭时间，大家都各自回家了。
“盛世，要开学了吧？”
苏医生看到盛世来了，就问起他话来，他的个头很高，身材中等偏瘦，头发随着年龄的增大也越来越显得稀疏。
“是啊，后天就开学了呢，麻烦给我一袋板蓝根吧。”
说完，苏医生打开了眼前的玻璃橱柜，从里面利索地取出了一包药来，盛世冲他淡淡地笑了笑，付了钱，便走进了他们家的大厅。
大厅里有些闷热，风扇在头顶的天花板呼呼旋转，半开着的玻璃窗户外面可以看见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
苏保正在饭桌上埋头写着作业，盛世把双手交叉到身后，蹑手蹑脚地朝他走了过去，等到了他的身后，盛世顺势捏了捏他水嫩嫩的小脸，苏保吓了一跳，差点跳起了身来。
“是你啊，可把我给吓死了。”
他回过头来，惊魂未定地望着盛世。
盛世在苏保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整个屋子，屋子很干净，家具在黄昏时分烨烨生辉，四处氲氤着一股浓郁的中药气息。
“你堂姐她，昨天挨骂了是不是？”
盛世说完，苏保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他。
“是不是啊？”
盛世又问他。
苏保望了望四周，他把脸凑近盛世，压低了声音说：“好像是的，我大伯想和新伯母生一个儿子，姐姐好像不许。”
说完，苏保又提起笔来故作认真地写起了作业。
盛世没有再问他，手里拿着那包药走出了诊所，他穿过街道，沿着斜坡往家的方向走去。
刚一抵达家里，凉意便扑面而来，盛世还是觉得很热，他把药丢在饭桌的一角，摁开了大厅吊扇的开关，便跷起二踉腿坐在摇椅上。
说到底，陌清悠和自己还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
盛世时常这么想。他们两个住的近之又近，相互看着对方长大，而且盛世的小学时代和初中时代都无不例外和陌清悠在同一所学校里，但是由于两人性格的羞涩，互相的交情也仅限于普通的邻居而已。
盛世有时候想，小的时候他怎么从来没有发现陌清悠是个这么漂亮优雅的女孩子呢？渐渐长大后，盛世察觉到了陌清悠的美，两人便也开始产生距离。陌清悠离盛世如此之近，实质上却让盛世常常觉得遥不可及。
这也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把感情对陌清悠脱口的原因。
盛世望着天花板，三片绿色的扇叶“呼呼呼”地运转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大早，盛世就推着自行车在陌清悠家的那两扇大铁门前停了下来，陌清悠出来的很准时，她换上了崭新的校服，头发还是随意地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很精神。陌清悠推出了自己的那辆白色自行车，然后将大铁门轻轻地掩上。
“走吧。”
陌清悠说完，跨上了单车，尾随在盛世的身后，往学校去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平日里关系并不亲密，盛世因此也找不到可以聊的话题，只能和她谈谈班里的情况。
盛世想起在班里遇见的一个初中和他同班的男生，叫做宋锦昂。于是他对陌清悠说：“我昨天在班里遇到了以前和我同班的朋友。”
“那可真好，能遇到认识的人。”
陌清悠一边羡慕似的说道，一边将拂到脸颊的几丝发线拢到耳后去。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了单车棚，盛世把自己和陌清悠的自行车锁好，于是领着陌清悠走进了教学楼。
教室里来的学生还不大多，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正在谈论着某个韩国组合，陌清悠尾随在盛世的身后，看上起有些不安。
女生们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于是自然地朝她投来了有些诧异的目光。
“我看你还是先和我坐一块吧，你说行吗？”
“当然，我除了你，这里谁也不认识。”
陌清悠冲盛世微微地笑了笑，她顺从似的在盛世身旁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然后卸下了肩膀上的书包。陌清悠从书包里掏出两盒牛奶。
“你也喝吧。”
陌清悠把其中一盒牛奶放在了盛世的桌上，盛世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了：“那好吧，谢谢啦。”
临近上课的时间，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多，最后把整个教室挤得满满的。宋锦昂也来了，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套装，个子很高。他惺忪着睡眼走进教室，把肩上的斜挎包随意地扔在课桌上，然后回过身来望了望盛世，宋锦昂的目光瞥到了盛世身边的陌清悠，于是诧异地张大了双眼问道：“盛世，这是谁啊？我们班的？”
“是啊，叫陌清悠，是我邻居，她就是昨天没来报到的那个。”
盛世望了陌清悠一眼，她正在打量着坐在自己前面的宋锦昂。
宋锦昂笑了起来，他难为情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这样啊，陌清悠，你好啊，我叫宋锦昂，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陌清悠冲他堆起一个热情的笑来。
“你和盛世是邻居？”
陌清悠点了点头。
“这么说，就是青梅竹马啦。”
宋锦昂调侃道。盛世看到陌清悠的脸上羞涩的起了一片红潮，于是用手拍了拍宋锦昂的后背说：“你别净瞎说，去你的，宋锦昂。”
盛世记得初中的时候，宋锦昂就经常和顾离城混在一起，当时他们两个简直形影不离，连性格上也越来越相像，尤其是关于和女生搭讪方面，宋锦昂也是常常带着女生出去玩的那种，以至于后来顾离城和宋锦昂同时搭上了同一个女生，两人为此感情破裂，虽然后来又握手言和，但是不论在什么场合，提到对方，两个人都有所芥蒂。
这个炎夏好像比过往的所有夏季都要漫长，漫长得总是使人错觉它似乎永没有止境似的，将会一直延续下去。如今夏天终于要过去了，所有沉闷抑郁的琐碎心事好像也要慢慢从心底模糊掉了。
天际的落日张着嘴，超大地吐出最后一丝光线。
这个冗长又炙热的，如同在火坑上炙烤着的暑假，终于也彻底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