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龙眠蛟舞(九)

  如此看来,倒不是他没本事,而是过于谨慎。每次选择不同,最终酿成今日局面。
  命运说来实在很是神奇,万物繁衍,只有人能做主。而千千万万人,也只有一人能站在顶端。
  正所谓道生万物,然九九终归一。倘若他当初奔秋闱而来,你猜他是否能考入春闱、登上太极殿?
  不,不一定。即便没有尤重的母亲,即便景王延续从前考题,命运也自有千百种方法阻挠他。
  他如今已是个疯子,无论如何改变,他最后必然是个疯子。
  豆豆已然完全接纳了萧扶光,司马廷玉见状,也向前探出脚。
  豆豆吓得猛一退,夹着尾巴回了尤重那儿。
  司马廷玉倍感无聊,他望着院中枯柳,对尤重道:“你爹都这副模样了你还护着他。”
  “我爹是疯子,但他不傻。”尤重坚定地重复了两遍。
  萧扶光看向架子上早已干瘪的苞米,不禁想起自己在峄城时的日子。当初一碗苞米饭就是晚餐,还被宇文渡搅得碗都翻到在地。
  “小宝儿,你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忽然问。
  尤重坐在地上抱着豆豆,想了想答:“就是王爷执政那年秋闱后,我爹未考中,便同我娘吵,第二年我娘便走了。”
  说到此处,尤重也失落起来。
  萧扶光算了算,那年尤重将将满三岁。
  她下了石磨,对尤重道:“小宝儿,日后每日都有人为你们送饭,再也不
  必饿肚子。你同你爹说,你也要念书,要同他一起考举人,兴许他很快就会好了呢。”嘱咐完又转身,“廷玉,走了。”
  司马廷玉挑眉:“折腾这几日,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萧扶光看向窗台,见那个黑漆漆的头颅隐了下去。
  二人一道出了门。
  尤重和豆豆跑出来送他们,小孩儿的脸红了半天,最后拧着不干不净的衣角说:“谢谢你们。”
  萧扶光没回头,与司马廷玉一道离开。
  “我本想将他二人带回去,若是放在府中请人医治,早晚能恢复。可是这样一来必定会被檀沐庭发现我在打听他的事。檀沐庭阴毒,最擅借刀杀人,他若是请一道旨意来拿人,我怕我护不住。”萧扶光落寞地道,“我没了娘,尤重也没了娘,我不能让他们比现在还要糟。”
  “为何檀沐庭会杀桃山老人?”司马廷玉不禁问,“倘若这是巧合,也忒奇怪了些。”
  “正是不知他为何要杀人,且又…”她说到此处,想起那酸柴的肉质,胃中又是一阵犯呕。
  司马廷玉说得不错,她来济南、来东昌府全是为了调查檀沐庭。
  年过而立的檀沐庭,家族世代经营米粮。就是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抢夺桃山老人在前,强迫她吃人肉在后——她不懂,檀沐庭为何要延误她母亲病情?
  光这笔仇,她立誓与檀沐庭不死不休。
  “我也不傻
  ,我知道这件事对父王来说很简单。只要稍稍透露一句话,说我娘的死是檀沐庭一手铸成,顷刻间便能报仇。”萧扶光轻轻道,“可他同我娘那样好,定会认为檀沐庭背后是陛下指使,届时一冲动杀入万清福地,最后只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百年后到地下也愧见先帝。”
  “其一是为他着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魏能有今日,全赖父王苦心经营,他该堂堂正正地坐上那个位置。”她仰起头,吐了口气,又说,“其二,我若将此事和盘托出,南津也会死。”
  司马廷玉心头一躁。
  南津南津,又是宇文南津。
  她眼神怕是不好,走夜路走得多,年纪又轻,竟挑了宇文渡这么块黑炭。那黑炭头全家都不精明,早早投靠了皇帝,完全无视皇帝背后的景王这座大山。
  “任何参与那件事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南津被檀沐庭利用,只能说他不够聪明,其实本质并不算坏。”她又道,“到底相识一场,我不会害他性命,可若说回到过去却也是天大的笑话。即便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与他和好,我也会说不。”
  司马廷玉偏头审视她。
  晨间日光照在她面上,脸颊正泛着清透而健康的光泽。
  这是备受先帝宠爱之人,离储位最近,仅一步之遥。
  未结识她前,她该是毒辣而放荡的霸王花。见过之后,成了诡计多端的女罗刹。
  如今
  再看,她走的每一步都有她的理由。模糊的形象也因此有了血肉——她嫉恶如仇,她重情重义,她爱憎分明,她有勇有谋。
  “我必须要了解檀沐庭。”萧扶光继续道,“我得到密报,檀沐庭在二十三年秋闱时来东昌府考试,期间失踪过两日。可他回来之后,便转了性。后来他身边伺候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病死,我很难不怀疑——”
  “怀疑现在的檀沐庭并不是檀沐庭?”司马廷玉忍不住问。
  “不错。”萧扶光颔首,“倘若真是如此,便解释得通——真正的檀沐庭不一定恨我,但世间恨我者不知几多。这该是我第一次历练,不能借我父王之手除去檀沐庭,否则今后再遇见此类事、此类人,我依然同三年前一样是个任人摆布的废物。”
  司马廷玉心中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阿扶不是废物。”
  萧扶光已不抗拒他的触碰,低头沿着石板路边缘,渐渐走成一条直线。
  石板缺了一块,短暂的伤感情绪也就此打住——无论过去如何,都要向前看,这是属于她的意志。
  她扬起头,冲司马廷玉笑了一下,颊边泛起两对梨涡。
  “这次还好有你,告诉你个秘密。”萧扶光眉目舒展开,“其实我啊,最怕狗啦。”
  司马廷玉只笑不说话,因他看得出来。
  梨枣胡同口有户人家,有个人正倚门站着,斜着眼儿看他们俩,正
  是他们问过话的那位。
  此时她洗完了衣裳,随意打声招呼:“刚来就走?”
  “是。”萧扶光又拱手,“多谢姐姐指路。”
  大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见二人不像被疯子折腾过的模样,啧啧称奇。
  “尤家疯子没犯病吧?”她抱臂环胸,上下突出两坨肉。
  萧扶光只说还好。
  “你们倒是来得巧。”那大娘又开口,“上个月小重的娘偷偷来过,刚到门口,疯子就发疯将人打跑了呢!”
  萧扶光脚下一滞,回过身来问:“他娘上个月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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