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相识

  金军是下午才到达农安城的,这里城小人少,见一下子来了这麽多杀气腾腾的骑兵,把城里的人和城外库鲁部落的人吓的不轻,好在金军中的乌拉人不少,年青一代的乌拉兵在关内长大,对老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老一点的不一样,踏上老家的土地看到老家的乡亲,激动得不得了。农安城这里城小墙破房子少,队伍一停下来就在城外扎营,正好离库鲁的营地不远,有不少人到库鲁的营地找老乡问这问那。库鲁在满泰和布占泰两位贝勒统领乌拉部的时代就是乌拉人的英雄,听说老库鲁在这里,老兵们还专门带着同在军中的子侄来拜访请安,一时间库鲁这个小小的营地热闹起来,乡亲们也总算吃到一顿饱饭——乌拉兵们带来一些路上吃的面饼和炒米送给乡亲。
  四贝勒找其他贝勒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在这里住几天,部队中的乌拉人不少,难得回趟老家不让他们呆两天情理上说不过去,而且这一带还有一些没入关的乌拉人,估计这几天也会来看看亲人。当年建州部把乌拉人坑苦了,杀人灭族不说,青壮男女都被强行带走,留下的不是想库鲁这样逃到山里的乌拉顽固分子,就是一些老弱病残,十多年过去了,仇恨已经湮灭得差不多了,但乡情总还是有的。四贝勒讲人情,大家也不能不近情理,没人表示反对,就连大家一向认为缺心眼的阿济格贝勒也赞成,他那个强悍的老娘就是乌拉人,而且是已死去的乌拉贝勒满泰的女儿,他可不愿意回沈阳后让老娘找他的麻烦。
  等这些贝勒们出去干自己的事情后,三贝勒莽古尔泰和四贝勒皇太极这两个和硕旗主贝勒谈的话题就不一样了。莽古尔泰担心老奥巴守不住自己的老窝格勒朱尔根,科尔沁就是个穷光蛋,察哈尔汗这次不仅带了自己的察哈尔本部精锐,而且还有喀尔喀各部的人马,算得上是兵强马壮,老奥巴的部落能凑出一千披甲兵都算他有本事,其他科尔沁部落见察哈尔汗来了,恐怕宁愿呆在家里也不敢去帮他们的部长。
  莽古尔泰抱怨老汗找了这么个穷弱的盟友,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自己倒霉还要把别人拖下水。要救老奥巴应该老汗自己去,他老人家倒好,到镇北关逛了一趟,打完猎就一拍屁股回沈阳了,而且带出来的二万人,除了他们兄弟这五千人,其他人都跟着回去了。老汗也够糊涂了,真要帮这个忙就应该多派些人,光这五千人根本不够用,打起来肯定吃亏,他的正蓝旗才二十一个牛录可经不住消耗。
  皇太极笑了:“五哥,我的正白旗十八个牛录都不怕,你怕什么,救不了就不救了,算奥巴自己倒霉。我想在农安塔扎营就是留了一手,我们从镇北关出发,一路急行军走了六七百里路,人困马乏在这里休整几天,老汗也不能怪罪我们吧,可有这么几天时间,格勒朱尔根的情况就清楚了。老汗在初六就派出孟格图带两千人先走了,这两千人都是归附过来的蒙古杂兵,说白了就是去探路的,我们就等他们的消息,如果能打,从这里到格勒朱尔根五六百里,我们三天就可以到,如果不能打,我们就赖在这里让老汗自己看着办。”
  莽古尔泰放心了,他也是这么打算的,皇太极的小算盘和他打到一处,那老汗就不能把他们哥俩怎么样,再说这五千人中还有大贝勒两红旗和二贝勒的镶蓝旗的人,他们肯定也不愿意白白损失人马,到时候大贝勒、二贝勒自然会帮他们说话的。突然,莽古尔泰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那老汗万一发起疯来打我们怎么办?”
  皇太极一下子就有点焉了,老汗确实老了,动不动就发疯,而且这些年总看他们几个老贝勒不顺眼,时不时把他们臭骂一顿,罚他们的牲口、银子,甚至没收他们几个牛录,着急上火的时候,把他们揍一顿都有可能。
  “实在不行就忍一顿鞭子吧,总比损失人口好得多。”皇太极迟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回答,两人都沉默了。
  这几年,老汗对他们这几个年长的儿子越来越冷淡,天命六年让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这几个老儿子还有老汗死去的弟弟舒尔哈齐之子阿敏四大贝勒共理国政、按月分值,可才一年又来了个“八王议政”,把小贝勒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都塞进朝堂共同议政,岳托和济尔哈朗一向精明能干也就罢了,可阿济格是有名的缺心眼,多尔衮、多铎都是毛孩子,他们来捣乱还差不多,这明摆着就是不喜欢他们老贝勒嘛。而且,老汗越来越怕死了,在辽阳时老汗以匪盗益多为由,要求每到天黑必须关闭汗王宫的宫门,如有要事必须在宫外先击鼓鸣锣通报再以文书信件转达消息,一次有几个侍卫夜里忘了关门,老汗大发雷霆马上把这几个糊涂蛋给剐了,这是做给谁看大家心里清楚。今年年初迁都沈阳,老汗连脸都不要了,直接把汗王宫建在沈阳北门的瓮城里,把守门的明军小兵住的地方简单改成一座两进四合院就做了他的王宫,还说这样最安全。老贝勒们心里都有数,几个盗贼有本事进后金国都城闯汗王宫吗?那才叫怪事,至于防明军更是胡扯,应该是明军防老汗才对。真正的原因就一个,老汗在防备自己的亲儿子,一想到这里,老贝勒们心就凉了。
  莽古尔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前的事还是得先顾着,他开口道:“老八,镶黄旗几个白甲通报说,有察哈尔人到农安塔抢劫,这事可得琢磨琢磨,别是察哈尔汗把老奥巴揍够了,又向南边来找我们的麻烦。”
  皇太极想了想,摇摇头:“不太可能,察哈尔汗要有这个胆子早就和我们打了,可他收了明国的钱和我们作对这么多年,除了逼着他统领的内喀尔喀各部和我们打过,他的察哈尔本部什么时候和我们真打了,他也就是敢欺负内喀尔喀和科尔沁罢了。放心吧,五哥,镶黄的白甲去追了,抓几个人回来问问就清楚了。”
  到了天晚的时候,阿济格急冲冲跑来了,说他的白甲现在还没回来,他担心出事要亲自带人接一下。阿济格很害怕,父汗把镶黄旗交给他掌管,他可不敢出差错,金国每个牛录最多也不过十个白甲巴雅喇兵,都是各旗的宝贝,而两黄旗旗主是老汗本人,两黄旗白甲实际就是老汗的亲兵、心头肉,要是随便就丢了十来个白甲,阿济格担心老汗的鞭子饶不了他。
  莽古尔泰和皇太极也怕出事,马上同意派人去接一下,不过不同意阿济格亲自去,白甲兵出事还好说,要是阿济格出事他们才真麻烦了,这可是大妃的亲儿子。但阿济格一再坚持要走一趟,他眼泪都要出来了,一想到老汗的鞭子他可是怕得要命。老五和老八商量了一下,估计让老十二在大营等着就是折磨他,不过阿济格实在有点缺心眼,得有精细的人陪着,两人想了想,找来萨哈廉和阿巴泰,这两人中阿巴泰是老汗的第七子,久经沙场老谋深算,而萨哈廉是大贝勒家的老三,做事心细又精通蒙古事务,有他们陪着比较让人放心。
  于是,这三个人各带所属牛录的精锐趁着天还没完全暗下来就赶紧上路了,他们冒着风雪一路跋涉,总算没白辛苦,半路上与图赖一行人碰上了。
  雪在傍晚时分就停了,风也小了许多,在通往农安塔的土路附近,一处背风的小山丘后,几十堆篝火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篝火围着的中间零散地搭了些简单的营帐,三五成群的士兵们懒洋洋地围坐在火堆旁打盹,不时轮换着有人披着甲、夹着刀矛离开火堆,哈着气围着营地一路小跑转一圈,然后回来接着烤火。
  图赖他们与大队会合后,大家一商量觉得从这里到大营还有好几十里路,走夜路又累又不安全,而且阿济格他们出来时还专门带了营具,所以下决心就在这里野外宿营了。
  李榆就坐在他自己点的篝火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火堆添几根树枝——别人忙着扎营时,他在周围砍了不少柴火,他经历这种情况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该这么做,他要把火烧得最旺让同伴暖和一些,反正轮不到他值守。图赖被那个叫阿济格的贝勒叫走了,李榆对这个贝勒印象很差——这家伙对人爱理不理,而且一脸的**子,好像图赖大哥也不喜欢他,很不情愿地跟他走了。
  李榆身边现在坐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牛眼和铁矛转了一圈回来看到这个人立即躲到其他地方去了,只有鳌拜还在他的马肚子底下裹着一张毛皮呼呼大睡,这小家伙大概累坏了。
  中年人说了声:“还是你这里最暖和。”就一屁股坐下,摸出一个细长管子在火上点燃吧嗒吧嗒用嘴抽起来,李榆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他鼻子抽动了几下,那人马上笑眯眯地把管子递到他手上。
  “抽几口,这是好东西,最能解乏。对,就这样使劲抽。”
  李榆呛得连声咳嗽,脸憋得通红,急忙摆摆手还给那人,那人笑得前仰后合,随手接过来接着抽。
  ”我叫阿巴泰,我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榆,乌拉山库鲁大叔部落的。”
  “乌拉人!你还没有编旗吧,这个名字,太难听了,像是那些尼堪的名字,你这么高大威武应该取个好听的名字。”
  李榆有些生气了,他知道“尼堪”是诸申人对辽东那些地位低等的汉人农夫的称呼,他气呼呼地摘下帽子朝腿上使劲一拍:“我就叫李榆,我就是尼堪。”
  阿巴泰又哈哈笑起来,指着李榆的头说:“你还没有辫子,丑死了,肯定讨不到老婆。”
  李榆腾地站起来,转身就要走,阿巴泰一把将他拉住,按着他坐下,笑着说道:“你这小子别走,陪我说说话,这夜老长的,没你陪着解闷可不行。你别生气,老叔逗你玩呢。”
  阿巴泰脸一变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可能是尼堪,你就是诸申,汉人哪会有你这身板,他们没胆子到这么冷的地方来。乌拉山那地方太苦,还是入关好过得多,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到老叔的镶白旗来吧,老叔可是有六个牛录啊,你来了就给你地,没老婆就给你老婆,辫子算什么,以后再说,反正你已经剃发了,鬼才会管你。”
  阿巴泰拍拍李榆的肩膀:“说老实话,老叔是刚才听图赖那小子说起你的本事还不太相信,专门来瞧瞧。行了,老叔就认你这个大侄子了,咱们这几个牛录穷是穷一些,人口也不多,可老叔怎么说也是汗王家的老七,没有那个贝勒比老叔更实在了,再说人少有人少的好处,那不更显得咱们爷们有能耐嘛。你来了,咱爷俩就在一起好好鼓捣一下,咱这几个牛录的日子肯定不会差,气死那些王八蛋。”
  阿巴泰唾沫星子四溅要拉李榆入伙,李榆听得莫名其妙,自己可没打算离开库鲁大叔他们啊,我凭什么跟你走。眼见这个阿巴泰贝勒越说越来劲,李榆琢磨着要找个借口躲开这家伙了。
  正在这时,牛眼过来解围了,说是阿济格贝勒和图赖吵起来了,得七爷去劝劝。阿巴泰正说得起劲,根本不想离开,牛眼说那两位爷吵的厉害,非七爷这位德高望重的贝勒才能劝住,阿巴泰这才肯走。
  看阿巴泰人已经走远了,牛眼就告诉李榆,这位七爷在老汗那里一向吃不开,主要是他额娘不行,只是个庶妃,连带着儿子不招人待见,干活的事少不了他,好处却没他的份,人家老八都是和硕旗主贝勒共理朝政了,大妃生的三个阿哥小小的年纪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汗给每人分了十五个牛录,阿济格贝勒、多铎贝勒也掌管了两黄旗,就连大贝勒代善的两个儿子岳托、萨哈廉都掌管一旗了,他还是个没名号的贝勒,守着在镶白旗里的六个穷牛录混日子,过得那叫个寒酸啊!牛眼警告李榆去哪都别去这位七爷那里,到他那里就一个字——穷。
  阿济格确实在和图赖吵架,阿济格属于那种缺心眼又喜欢穷折腾的人,本来接到了人,图赖把事情也说清楚了,这事就算圆满了,应该让大家好好休息准备明天回大营,其他两个贝勒就很会做人,萨哈廉马上就去审俘虏,阿巴泰赶紧就去挖人,这都是正事,一点不给大家找麻烦。阿济格找不到事干又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他觉得白甲死了三个,老汗还是有可能找他的麻烦,他虽说也是大妃生的儿子,可老汗更喜欢多铎和多尔衮,老汗发起火了,如果找不到其他老贝勒出气,那挨骂的肯定是他。阿济格越想越气,就把图赖找来臭骂,怪图赖没本事,害得他损失了三个精锐,图赖开始还忍着,到后来也发火了,再也不给面子了就与阿济格吵起来。图赖也不是好欺负的,他可不是普通奴才可比,他的额娘是老汗长子褚英的女儿,说起来他也算是老汗的外曾孙子,年纪轻轻就以骁勇善战闻名于八旗,深受老汉喜爱,阿济格虽说比他高两辈,可平时牛皮哄哄又没什么军功,想压住图赖一头也没那么容易。
  两人越吵越厉害,旁边的几个人也劝不住,阿济格手里挥着鞭子乱吼,就是不敢打下去,图赖也根本不怕他,嘴上还嘲讽说:你有本事也杀几个察哈尔巴雅喇给大家瞧瞧,气得阿济格直跳,阿巴泰来了也劝不住,阿济格从来就没把这个七哥放在眼里,图赖也不给这个穷酸贝勒面子,两人该怎么吵还是怎么吵。
  萨哈廉审完俘虏,又马上派人押着俘虏连夜赶回大营,刚安排妥当就听到这边的吵闹声,马上赶来了,他一来吵闹就停止了,阿济格和图赖都找他评理。萨哈廉是大贝勒代善家的老三,年纪不大才二十出头,只比阿济格大一岁,但很有学问,精通蒙、汉语言文字,年纪轻轻就打理正红旗事物,而且是正红旗的巴克什,老汗孙子一大堆,最喜欢的就是他,据说很快要升贝勒参预国政。
  萨哈廉皱着眉听完事情的经过,对阿济格说道:“十二叔,这事可不能怪罪图赖,我刚才审了那个俘虏,他是这十几个人的军官,他的人是察哈尔中军铁槊科诺特,是察哈尔汗的巴雅喇护军,精锐中精锐,图赖能以少胜多,斩首七级并俘其首领,这算得上大功劳。这一仗打得对,打得漂亮,有此一战足以让察哈尔人以后见了我大金铁骑就胆战心惊,察哈尔汗也会更加惧怕我们,损失三个白甲巴雅喇兵我们不算吃亏,大汗不但不会生气,还会给赏赐,十二叔要是不好开口,那我来向大汗说。”
  看到阿济格面色缓和下来,萨哈廉一脚踹向图赖:“图赖,你大声喧哗,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还有没有上官?”
  萨哈廉连拉带踹把图赖赶出阿济格的大帐,两人走了没多远,萨哈廉突然哈哈大笑:“图赖,快带我看看你白天捡来的那个乌拉小子,那个察哈尔军官,刚才一提到那个一口气杀他两个手下的小子就浑身哆嗦,这样的人得留下,调教一番就是我大金国一员悍将。”
  李榆靠在马身上正迷迷糊糊,听到响动一睁眼看到图赖,兴奋地站起来,一把拉住图赖。这时,图赖身边一个和蔼的声音问道:“你就是图赖的那个乌拉人兄弟吗?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萨哈廉。”
  图赖小声说:“这是萨哈廉贝子,快行礼。”又是一个贝子,后金国怎么有这么多宝贝,李榆故意摘下皮帽,昂着头说:“我叫李榆,我没有辫子,也没有老婆,我就是个穷光蛋。”
  这个贝子一听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自己爬起来找了块木头坐下,朝身后挥挥手;“我饿了,给我拿些吃的东西。”
  萨哈廉用短刀戳起阿哈递过来的干粮不紧不慢地在火上烤,就着火光李榆看清了这张脸,这是一张白皙的园脸,有几分清秀,两只眼睛透着安详柔和的目光,李榆觉得张脸似曾相识,但绝不是周围诸申人的脸,那些人脸上总带着些痛苦和仇恨,李榆有点喜欢这个人了。
  那块干粮很快烤得冒出热气,粮食的香味一下子钻进李榆的鼻子,他咽了口唾沫,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咕响起来,萨哈廉把热乎乎的干粮塞到李榆手中:“烤饽饽,趁热吃。”然后接着又烤一个,图赖也饿了,同样拿出短刀烤起干粮来。
  萨哈廉很快把手中的饽饽烤好了,一边吃一边说道:“我也不喜欢辫子,梳起来太麻烦,而且一点也不好看。李榆,你这个名字很好听啊,你的阿玛一定读过书有学问,才会起这么好的名字,你的阿玛和额娘还在乌拉部吗?”
  李榆一听到这话,一下子脸色就变了,他使劲抓着自己的头,痛苦的低吟:“我不知道我的阿玛、额娘是谁,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叫李榆。”他的泪水一下子就涌出,一声声抽泣起来:“我想我的阿玛、额娘!他们一定也在想我!”
  图赖一把搂住李榆的肩膀,鳌拜已经醒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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