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贪不自知

  第119章 贪不自知
  庞延津负手迈步,神色从容,在荒野之上疾速而行。明明身形速度堪比奔马,脚下却是踏雪无痕,宛如掠地飞腾,数十里路程未见速度稍缓,哪怕是轻功高手也要自愧弗如。
  当庞延津来到一处静谧无人的河谷时,驻足停步,背负身后那手递到面前,指间夹着一道灵光黯淡的符篆,隐约可见上面绘制着甲马图形,正是他能如此疾速奔行的原因。
  道门历来有登峻涉险、远行八极的法术,或是缩地往来,或是御风凌波。而庞延津所学乃是乘蹻之法,修炼至高深处,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乃至于遨游太清、飞升登真。
  几年前,上清宗师白云子将桐柏宫数百卷道经送往长安,协助编修《三洞琼纲》,其中就有一部《太上登真三蹻灵应经》,大谈乘蹻之法,立意甚高。而庞延津有幸,早在多年前初入道门时,曾听白云子开讲这登真三蹻。
  三蹻者,上则龙蹻、中则虎蹻、下则鹿蹻,各有玄妙。
  欲修龙蹻者,须得先按天地之数炼制宝镜,并开坛行法,借宝镜勾招离火之气,与一身真气混合炼化,存想为赤龙之形。然后对镜祭炼,最终炼成一条动静起止随心役使的赤龙。
  道人乘此赤龙,可上天下地、穿山入水,巡游洞天福地无碍,一切邪魔精怪恶物不敢近,水火百毒不能害。
  然而这龙蹻之法其实早已超出寻常腾翔飞遁的范畴,实乃炼身为气、存神化龙的高深妙法,若未求证道门先天元胎的境界,这龙蹻之法根本无从下手修炼。
  至于虎蹻之法,同样要开坛行持,勾招庚辛之气,注心存想为一头风岩白虎,用于祭炼一口虎钮金印。此法修炼至高深处,自然可乘风离地、登空百丈,更有虎威护法,精怪外道不敢冒犯。
  但同样,想要修成虎蹻之法,对道人的炼气之功要求颇高。肺主呼吸、五行属金,若无绵长气机,何来轻身乘风?
  前两者要求太高,放眼天下能修成者也寥寥无几,而到了第三等的鹿蹻法,才是大多数修道之人能够触及的层次。
  修习鹿蹻之法,须开坛以白茆桃叶为灵引,存想烟霞白鹿衔花果来坛,以竹杖或白荆木寄附烟霞白鹿。
  鹿蹻功成之后,道人携杖行游,快如奔马、跃比灵鹿,入山采药自在无忌,登涉险峻尤为便捷。
  庞延津很清楚自己的境界,初时也曾在鹿蹻法上用功,可不知为何收效甚微。
  后来当他就任朔方道门威仪使,见朔方军战马骄雄,于是动念另辟蹊径,时常存想奔马之形,甚至借超度阵亡将士的名义,开坛收摄战马魂灵,从而开创独门马蹻之法。
  “可惜,还是要用符咒方可施展,仍然多有不便。”庞延津一抖手腕,符篆自燃,转眼化为灰烬。
  抬眼望向远处一片阴森密林,庞延津眉头微皱。想当年他刚刚就任威仪使,按照规矩巡行朔方诸州,了解风俗人情。
  而就在途中某夜,庞延津如常修炼用功之际,忽然感应到外邪来犯、侵扰神气。
  尽管这外邪微弱如毫芒,根本不足以损害修为,却让他隐隐窥见一丝闻所未闻的古老气象,好似那等久受古墓尘封的宝物,即将出世,只待有缘人拾取,因此主动前往探寻那外邪来源。
  昔年庞延津也是来到这条河谷,穿过阴森密林、直入地底深处,见到那块黑翳巨岩时,立刻明白为何朔方诸州有大片草木稀疏的荒漠沙碛,恐怕生机都被这块邪异巨岩吞噬一空,就连方圆地脉也被黑翳巨岩蚕食得枯萎衰败。
  庞延津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块黑翳巨岩乃是祸世邪物,自己身为道门威仪使,理应将这等不祥祸端彻底铲除。但当时的他鬼使神差,并未出手破坏巨岩,也没有向他人告发此事,反倒是萌生加以利用的念头。
  而让他笃定此念的,便是那些突然杀出的羊蹄怪人。
  “一度威震朔方的黑羊公,原来就是你们这伙无智下妖,当真可笑。”
  当庞延津站在一地羊蹄怪人的尸体间,两手下垂,神态从容,完全不像刚刚做下诸多杀戮之人,这份淡定足以让那群外貌凶残的羊蹄怪人畏惧不前。
  在翻阅过玄武观的前人手札后,庞延津大体可以确认,过去在朔方一带久受胡人祭祀的黑羊公,其原身或许就是这块黑翳巨岩。那些羊蹄怪人,不过就是受巨岩染化的妖魔眷属,发自本能保护巨岩本身,同时掳掠婴孩,以此维系族群。
  羊蹄怪人虽然矫健灵敏、身法迅捷,但是在庞延津看来,也无甚厉害之处,单凭自己的法术也足以对付。
  但那块黑翳巨岩不同凡响,它不仅可以染化生灵,而且能无形中向外散播邪力,化为梦魇侵扰他人心智。
  在朔方诸州的这些年里,庞延津特地留意各种失踪案件,不止一次得知有胡汉男女在毫不自知地情况下,被黑翳巨岩引走。常人大多以为那是犯了梦游癔症,举止失常,甚至会请庞延津来做法驱邪。
  庞延津自己精通役使鬼神精怪,见识到这种操弄常人心智的手段后,不由得生出贪念来。如果这块黑翳巨岩能够为自己所用,岂不是可以随意操弄那些位高权重的凡夫俗子?
  经过数年暗中试验,庞延津自觉已经大体摸清如何利用这块黑翳巨岩,期间他还在白盐池发现一名气候初成的冤死女鬼,一道符篆便将其轻松拘役,并以此开始谋划未来。
  按照最初设想,庞延津是希望将黑翳巨岩改造为一方灵应神祇,以自己道门威仪使的名义,为其聚拢香火信众、修造神祠祭所,渐渐为世人接受。
  当然,在此过程中,必须要确立庞延津自己的名望地位,他让盐池女作祟,就是好让自己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出手,从而为另立神祇铺平道路。
  但是盐池女作祟之初,一度引得杨太初派兵巡境,这个举动让庞延津不得不重新审视眼下处境。
  朔方诸州武德充沛,他这一介驱役鬼神精怪的道门威仪使不得重用,哪怕能够解决盐池妖祟,他也未必能够获得杨太初的青睐。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庞延津觉得,唯有让朔方诸州陷入混乱,他才好从中浑水摸鱼。尤其是不久前听闻西域妖人作乱,更是让他觉得,此事并非不可为。
  而当刘夫人亲自前来请托,并表明内侍省密探的身份后,庞延津便找到了引动混乱的契机。
  在他看来,如果内侍省派驻地方上的密探忽然遭到杀害,嫌疑最大的莫过于当地官长。
  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将事态闹大。庞延津借着查探盐池妖祟的名义离开灵武城,却悄悄折返,驱役护法鬼神,直接杀害刘氏满门,不留任何痕迹。
  在庞延津看来,此举可以挑起内侍省与朔方节度使的冲突,杨太初就算能够保住权位,只怕也无暇分心,面对内侍省反而会把麾下兵马抓得更紧,那他在私底下的动作,便有更大的回旋余地。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程三五等人的来到,将庞延津的谋划全盘打乱,杨太初不仅没有担上嫌疑,另一伙内侍省人手居然还存心对付程三五,把所有罪过扣在他的头上,让庞延津大感意外。
  偏偏程三五这人也在搅乱庞延津的谋划,当初在盐池城头回见面时,庞延津就觉得程三五已经发现自己是杀害刘夫人的凶手,张藩试探的话语也证明这点。
  谁能料到,刘夫人居然还将自己二人见面谈话这些琐碎事也一并记录下来?庞延津在杀了刘夫人满门后,也没想过要搜查屋舍院落。
  因此庞延津打算,利用黑羊公的眷属将程三五等人一网打尽,试图将自己谋划拉回正轨,可那些羊蹄怪人在程三五面前同样不堪一击。
  在得知程三五要去寻找黑羊公巢穴后,庞延津再难容忍。他一直希望独占黑翳巨岩,怎能让外人破坏自己的盘算?反正破绽已露,既然迟早会被发现自己是刘氏灭门真凶,那庞延津也懒得装模作样了。
  心念一定,庞延津掌诀变化,那片长满粗壮荆棘的阴森密林让出一条向下道路,他径直深入,来到那处幽邃无光的地底洞窟时,忽然生出莫名感应,从腰间取出一根实木发簪,此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朽烂下去,碎烂得只剩些许木屑。
  “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没用的家伙!”
  得知盐池女已经被斩灭,庞延津甚为不悦,但不得不承认,程三五武艺高强,区区一名女鬼,根本无法阻挡他的脚步,充其量稍稍拖延罢了。
  在他低头沉思之际,角落有几名羊蹄怪人眼含恶毒杀意,一齐飞扑而出,手上各自持有废旧兵刃,意图合力斩杀庞延津。
  但不见庞延津有任何动作,当那几名羊蹄怪人逼近他三丈之内时,便被肉眼看不见的古怪力量重创,毫无征兆地连翻击打,轰得那几名羊蹄怪人周身筋骨断折,带着几抹血花倒飞而出。
  “又是这样,没有半点新意。”
  庞延津懒得发笑,甚至不去看被自己轻松击败的羊蹄怪人:“我有六甲卫道将军护身,就算是沉睡昏迷之时,也能保我周全。就凭你们这班无智下妖还想伤我,未免痴心妄想。”
  说完这话,庞延津甩手抖出几道符咒,扬臂一挥,符咒化作箭光,轻而易举将那几名羊蹄怪人的脑袋射得血肉糜烂,作风强硬至极,丝毫不像先前那个穷苦寒酸的道门威仪使。
  庞延津已经可以借助黑翳巨岩驱使这群羊蹄眷属,然而它们一如既往桀骜难驯,这些下贱妖魔从未向自己真心效忠,一旦有机会,便试图反噬自己。
  近几年类似方才的刺杀行径,早已不下十次,连庞延津的一根毫毛都伤不着,他都嫌有些无趣厌烦了。
  这些羊蹄眷属虽然都是由常人婴孩染化而成,但心智比野兽高明不到哪里去,全无人世间的教化,耕织营造更是一概不会,手中武器兵刃则是从各处战场拾取所得,挥舞起来同样毫无章法。
  如果说这些羊蹄眷属有什么可取之处,那或许就是擅长奔跃、往来如风,而且极耐艰苦,可不眠不休长途跋涉多日,就算是朔方军中的轻骑斥候,也无法追上它们。加上朔方诸州地广人稀,这些羊蹄眷属能够存续多年,始终无法被彻底消灭。
  黑翳巨岩所处的这座地底洞窟,对于羊蹄眷属而言,大体可类比为王廷牙帐,平日里并不会群聚于此。
  可每逢朔望,天地气数阴阳变换,散落各地的羊蹄眷属就会来到这里,将各自掳掠到的婴孩送来,如同祭品般奉献给黑翳巨岩,从而将其染化为同类。
  不过这种做法在庞延津看来,实在是暴殄天物。黑翳巨岩鲸吞生机、蚕食地脉,就好比是一尊丹炉,无需道人采集五金八石,便可自行融汇天精地华。
  道人炼制灵丹妙药,是为求血肉更生、脱胎换骨。而黑翳巨岩对凡人婴孩的染化,也可以视作一种另类的“脱胎换骨”,只是可惜粗劣不堪,正需要庞延津这样的修道之人加以点拨调摄。
  相比起头生角、足化蹄,庞延津更期待体生羽服、举形自飞的那一日,实在不行,将黑翳巨岩多年来化纳的生机地气尽数收为己用,也必然会让修为境界突飞猛进,说不定能直扣长生之门。
  没有理会那些蠢蠢欲动的羊蹄眷属,庞延津来到黑翳巨岩之前,抬手轻按其上,那玄妙难测的黑翳并无丝毫触感,完全没有云雾水汽的湿润,仿佛就是某种高深事物在尘世间的浮光掠影,以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形式存在着。
  庞延津看着面前黑翳巨岩,双眸渐渐蒙上一层黑翳,脸上贪婪之色越发浓烈,近乎于走火入魔般,低声喃喃道:“这是我的证道之宝,永远都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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