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仲夏火旺

  第142章 仲夏火旺
  夏日炎炎,暑气蒸腾。被烈日曝晒的官道上,一片扭动光影中,数十名骑手扬尘动地而至。
  程三五一行轻装快马,东出潼关,走两京大道到东都洛阳,北渡黄河后转道向东来到新乡,便算是进入河北道地界。随后沿着永济渠一路向东北而行,抵达魏州境内。
  众人勒马稍缓,放眼望去,官道上烟尘仆仆,数以千计的流民,携家带口缓缓而行。
  “看来河北旱灾比想象中还要严重。”骑着一匹黄骠马的长青眉头紧锁。
  不久前圣人下诏,派宣抚使赶往河北赈灾,并令玄都观、宗圣宫调遣道法精深者,前去祈雨解旱。
  然而长青迫不及待,不等其他人准备妥善,便以寻找筑坛灵地的名义,先行一步,与内侍省的人手一同,快马赶往河北道。
  没想到抵达河北道地界不久,便已见到官道上绵延不绝的流民。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瘦,脸颊被仲夏烈日晒得黑中发红,迈着迟缓且麻木的步伐,随人潮而行。
  “这些人都是逃难的?”程三五问道。
  “本朝有法度,倘若某地受灾,要么移粟就民、要么移民就粟。”长青解释说:“魏州乃是河北道治所,仓廪充实,附近受灾百姓迁徙就食,官府调拨赈济也更为方便。”
  一旁阿芙淡淡笑道:“本朝早年定都关中,若遇大旱,不照样是移都洛阳就食么?堂堂天子也不免此祸,何况凡夫俗子?”
  长青瞥了她一眼,真不知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妖魔终究只是妖魔,不能指望她对凡人心怀悲悯。
  没有多加耽搁,一众人马直奔魏州治所贵乡城,此处正好毗邻永济渠,也有王元宝名下的货栈谷仓。
  这回进城,阿芙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亮出内侍省的身份,州府衙役见了立刻前去通报,魏州刺史匆忙来到州府衙署外迎候。
  “下官薛永年,拜见上使。”
  这位刺史大人没有穿绯红公服,只是披着一件轻薄青衫,腰间蹀躞带也没绑紧,仿佛刚刚还在榻上午歇。
  进得州府衙署,薛永年当即请阿芙等人落座,并令婢仆端来冰镇香饮,就见精致的邢窑白瓷碗中有一大团细碎冰沙,上面浇了石蜜、牛乳、酥酪,还点缀了几枚莲子,甜香动人。
  “几上使请慢用。”薛永年满脸谄媚,唯恐令内侍省这班阴残毒辣的家伙不满。
  程三五见到这冰镇乳酪,食指大动,从长安出发到现在,匆匆赶路,虽然有官驿落脚,却几乎就没有吃过一顿好饭。
  当他正要享用时,却发现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没有动作。阿芙永远嘴角带笑,看得人心中不安;强圉君面露不屑,斜支脸等着看好戏。
  至于长青,他看着碗中冰饮,身后还有婢女摇扇生风,外界暑热仿佛与此间无关,脸上怒意渐渐浮现,沉声质问道:“薛刺史,你治下百姓正在因为亢旱炎热饱受煎熬,你却能如此心安理得享用这等冰凉之物么?”
  薛永年脸上表情一僵,他方才的确是在衙署中乘凉偷闲不假,可是拿出这冰凉之物,不正是为了讨好一众上使么?
  要知道这碎冰来之不易,是薛永年请道士用冰鉴、硝石制备而成,哪怕身为魏州刺史的自己,也只能在最为炎热难耐的日子里用来消暑,也不会轻易拿出来待客。
  “这……下官见上使长途跋涉,难免疲乏,所以打算稍作款待,然后再谈正事。”薛永年勉强辩解。
  长青正要发火,阿芙插嘴道:“朝廷派出宣抚使已经在路上,稍后便至,我们此来不是为了赈灾。”
  听到这话,长青只得乖乖闭嘴。阿芙望向薛永年:“我听说如今河北道有一位净光天女,信徒甚众,麾下还有一支僧团,先前也曾经过魏州?”
  “确有此事。”薛永年有些心虚。
  “一支僧团,就算持有过所关凭,大张旗鼓穿州过县,薛刺史就没有问过他们的来历?”阿芙碧瞳之中幽光一闪。
  薛永年身子一颤,眼前视野除了阿芙,周遭事物仿佛逐渐消融不见,但凡她要问什么,自己都恨不得全部倾诉出口。
  “那支僧团来自东都伊阙,他们除了过所关凭,还有一份东都留守王大人的荐书,希望经由此行弘扬佛法。”薛永年眼神有些空洞迷离:“我见他们一路托钵化缘苦行,并未索要供奉,想来定是严守佛门清规戒律的高僧大德,因此没有过问太多。”
  阿芙闻言稍稍沉默,随后又问:“你可曾见过净光天女本人?是何形容?”
  “见过,她年约二十,颇为美貌,白衣披发,赤足而行。”薛永年言道:“但她从不说话,一切俗务都由是随行僧人打理。”
  “净光天女是否在魏州地界施法降雨、消除旱灾?”阿芙问道。
  “这倒是不曾。”薛永年回答说:“净光天女离开魏州时,旱灾尚不严重。”
  “他们离开魏州后往何处去了?”
  “沿着永济渠北上贝州清河。”薛永年没有隐瞒。
  阿芙望向同行几人,示意他们发问补充。强圉君最先开口:“那支僧团有多少人?其中有没有高手?”
  “僧团大约五六十人,至于高手……请恕下官眼拙,一时分辨不出。”薛永年眼神流露几分困惑不解。
  强圉君轻轻啧了一声,对薛永年的无能颇为不满,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程三五一如既往,悄悄捧起瓷碗给自己舀了两口冰镇蜜乳,而长青则是略加思索,问道:“既然净光天女在别处施法降雨,为何还是有众多流民逃难来到魏州地界?甚至还要继续南下?”
  薛永年表情古怪,回答说:“就算她是真有法力,可受灾最严重的冀州、深州等地,哪个不是人口稠密、田亩广阔?区区几场雨怎能缓解灾患?”
  长青闻言一愣,这个情况倒是让他略感意外。可转念一想,倒也不无道理。
  尽管佛道之中都有法术,可是想要操弄天地自然、号令风云雨雪,即便是当世高人登坛施法,充其量是干涉方圆数里之地,哪怕是一县之地都无法完全笼罩涵盖。
  这也是为何即便皇帝召遣道门术者前往河北祈雨,但陆相仍然要王元宝拿出粮食,因为他根本没有指望这点雨水能够扭转旱情,不过是稍稍安定人心罢了。
  眼看众人再无疑问,阿芙打了个响指,薛永年身子又是一颤,双眼神采渐复,有些茫然地低头扶额,却又不敢多问。
  “往后一段日子,我等或许还会登门拜访薛刺史。”阿芙起身离席,脸上笑意带着几分阴冷:“另外,此次会面所谈,我不希望被传到外界,告辞。”
  说完这话,阿芙转身离开,程三五见状赶紧将碗中冰镇乳酪扒进口中,胡乱擦了擦嘴也一同起身。
  薛永年不敢大意,连忙相送出门,一路上还说道:“上使有何吩咐,直接派人传话便是,下官务必尽心竭力!”
  等内侍省一众离开州府衙署后,来到馆驿下榻,稍加整顿、未及用膳,便有几人主动前来拜见。
  “河北道监察总管刘长旭,拜见上章君。”为首之人身穿布衣,精明干练。
  “动作挺快的。”阿芙夸了一句:“你的人刚才就在府衙外盯着吧?”
  “不敢隐瞒上章君,是的。”刘长旭叉手答话。
  “强圉君你想必见过了。”阿芙介绍其左右人物:“这位是新任的昭阳君,至于这一位……他是长青先生,奉旨来河北做法祈雨,和我们同行赶来。”
  刘长旭逐一行礼,同时微微变色。他其实是内侍省中为数不多的紫绶使者,兼任派驻河北道的监察总管,手下管着一众密探人手,地位颇高。他比一般人更清楚,拱辰卫同时派出十太岁中的三位,足见长安那方对河北事态何等重视。
  “刚才我们先去魏州府衙,并非是对你不信任。”阿芙安抚一句,然后说:“只是有些事情,我们不能等薛永年万事已备才去了解。”
  “理应如此。”刘长旭不敢疏忽。
  “河北道的情况,还有大云净光天女的动向,你来跟我们说说吧。”阿芙示意对方落座。
  刘长旭称了声是,他看得出来,眼前十太岁三位高手当中,便数上章君主持大局。
  “如今贝州以北,冀、赵、深、定、恒五州,受旱灾波及最深,田中禾苗枯萎大半。其余河北诸州也是月余无雨,漳水、滹沱河几近断流。”刘长旭展开一副河北舆图,线条简便,不算十分明细,勉强能用于分辨方位,看他手指敲点:
  “净光天女及其麾下僧团,目前正在这五州间来回巡行,偶尔施法降雨,所过之处百姓尽皆感激,更有甚者自行剃度,追随净光天女。”
  阿芙等人闻言,皆是眉头锁起:“如今跟在净光天女的人数有多少?”
  “自行剃度者有两百多人,一直跟随在后张扬声势者,超过三千人。”刘长旭沉声答道。
  “三千人?他们就这样一路跟着?”程三五不解道:“那他们在路上吃什么?”
  “净光天女每至一处,便率众来到州县府衙,恳求官府开仓放粮,或请大户施粥。”刘长旭答道。
  听到这话的强圉君冷笑一声:“好哇!纠集流民催逼官府,仅凭这一项,足可调动官军将他们尽数诛杀了。”
  长青则不解道:“净光天女他们手持过所关凭就算了,可为什么河北各地州县官府没对流民加以约束?几千人成群结队行走,稍加煽动便是大乱!”
  阿芙则从中听出一丝端倪,又问道:“这些流民就一直跟随净光天女?不是到仓廪丰足之地停留就食么?”
  “是的,而且净光天女每至一处,追随她的流民便越多。”刘长旭回答说:“我们也派人暗中跟随,每隔数日便以信鸱通报流民大致方位。”
  “你们的人手能够接触到净光天女么?”阿芙问。
  “恐怕不容易。”刘长旭微微摇头:“净光天女身旁貌似有护法鬼神,妖邪贼寇一旦靠近冒犯,立刻就被护法鬼神拿下。我不敢让手下密探轻易暴露身份,所以没有动手试探。”
  “你怎么看?”阿芙望向长青,关于法术一途,还是要询问精于此道之人。
  长青沉吟道:“佛法修持精深者,的确会有护法天众、伽蓝力士相随,任何冒犯之人不得稍近。寻常刀兵只怕伤不了净光天女,哪怕心存敌意,过分显露,也会被这些隐于无形的护法鬼神察觉,从而报知其主,做好防备。”
  “这些护法神这么厉害的吗?”程三五好奇问道:“我还以为就会胡乱抡拳头砸人。”
  阿芙和长青都听他说起过庞延津的能耐,知道他提及为何。长青解释说:“护法鬼神来历各有不同,或是降伏妖魔后,以秘法令咒使其皈依,历代镇守山门道场;或是居于六凡法界的诸天众、龙众、威德鬼神,闻佛法功德而感应来附;或是在洞天福地安身的神将仙吏,凡间法师存想道箓将吏真形,飞符召请……净光天女有护法鬼神在侧,哪怕她深眠不醒,外魔照样无法冒犯。”
  强圉君好奇问道:“那不知净光天女的护法鬼神,能够在多远的距离保护她?”
  长青没太听懂:“当然只能是近前不远。”
  “那如果我在四五里外搭弓射箭,她的护法鬼神能够提前感应到吗?”强圉君又问。
  长青这下听明白了,可他尤为震惊,四五里外搭弓射箭这种事超乎想象,即便是用于攻守城的绞车重弩,射程也就是千步左右,换算过来无非三里有余。然而真到了战场上,千步之遥已经无所谓命中与否了,真正发挥重弩的场合也就是三五百步的距离。
  此刻强圉君自称在四五里外放箭,可见此人箭术已经神乎其技,不能用常理推论。
  “如果真能在这种距离放箭,应该可以做到……”长青暗自心惊,内侍省的高人果真不可小觑,能够飞越四五里的箭矢,威力之大可想而知。换做是自己,在毫无防备情况下面对这等冷箭,只怕也要被一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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