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小七,我只要你的孩子

  次日天才擦黑,兰台里的人便来了。
  他的脚步踩得驿站年久的木楼梯吱呀作响。
  一步步走来,步步皆踩在小七心头。
  怅然抚摸着小腹,那里已经十分平坦。
  惜哉。
  痛哉。
  哀哉。
  兀自一叹,眼角便滚下了泪来。
  她在心里对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说,好孩子,你再等等,你父亲就来了。
  你还没有见过父亲罢?
  你长得与他真像呐!
  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
  你若再等等,总也能见上一面,也不枉你来一遭。
  那人的脚步声已在门外了,小七恍然拭干了眼泪,撑着身子跪坐下来。
  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好似盼着他来,又好似希望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人就在这矛盾中溺着,挣着,千绪万端,全都堵在心里。
  听周延年低声施礼,“公子来了。”
  那人亦是低声问,“姑娘还好吗?”
  周延年道,“好,只是不怎么说话。”
  那人不再言语,周延年便也识趣地踩着木楼梯退下了。
  他在外人面前,竟肯称她一声“姑娘”。难怪他也说,你的事没有出过青瓦楼,无人知道。”
  是给足了她脸面了。
  那人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寒凉的秋风来,吹得案上的烛台猛地一晃。
  他很快便掩紧了门。
  缓缓行至案旁,默然跪坐下来,良久才开了口,“汤药都饮过了吗?”
  小七点头,“饮过了。”
  那人又问,“吃得可合你口味?
  小七依旧点头,“奴有一口吃的就行。”
  她过惯了苦日子,从来没有什么讲究。
  珠翠之珍能食,箪食瓢饮亦能。锦衾罗褥能住,庙里山洞亦能。
  那人温声解释,“先喝几日的羹汤,待伤口好些,再好好滋补。”
  他从雪松里救她出来,又带回驿站养伤,小七心里感激。
  因而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小七没有不应的。
  他安排的,定是他认为最好的。
  小七笑着问他,“此处离蓟城已经很远了,公子怎么会来?”
  他白日定要在宫中主持国事,夜里便该回青瓦楼歇息,千里迢迢地来这偏远不见人际的驿站,又是图了什么?
  那人从怀里取出一盒药膏,“来给你换药。”
  小七恍然一怔,片刻抬袖去取小盒,“奴自己来。”
  那人握紧盒子没有给她,细长白皙的骨节依旧,温和却不容她反驳,“我来。”
  他来。
  他来便意味着要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小七垂眉。
  自青瓦楼出来,她心里的衣裳已经穿上了,嵌上了,烙上了。
  她心里的领口是拉到了下颌的,腰间的丝绦亦是打成了死结。
  如今要她宽衣,无异于剥了她的皮。
  她心绪恍惚,怔忪着没有动。
  一双清瘦的柔荑虽低低地垂在膝头,却好似死死地拽紧了领口。
  那人并不逼她,只是耐心解释,“小七,只是上药。”
  小七默了良久,他便也静静的等着她。
  罢了。
  她想。
  她身上何处是他不曾见过的?
  何必再僵持下去。
  反倒再遭他的耻笑。
  免得他想,出了兰台,你倒清高起来了。
  她垂头背过身去,默然解开腰间的丝绦,将原本要烙死在颈间的领口自颈间剥开,恍恍然从双肩剥了下去。
  仿佛小兽将脊背亮给了猎手。
  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身后的人握住了她瘦削的肩头,在她耳畔安抚,“小七,不怕。”
  是了,不怕。
  他哪有那些赤面獠牙面目可憎的杀手可怕。
  杀手皆是来要她的命,但许瞻从未要过她的命。
  因而不怕。
  即便如此宽慰自己,可当那人温热的指腹抹着药膏从她的颈窝一直滑到腰身的时候,她仍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真是一道很长的伤口。
  若她能真切看见,便知那必然也是一道十分可怖的伤口罢?
  外翻的血肉也许曾经见了白骨,又被一针针地缝合了起来。
  那鱼骨线缝合在躯体上的模样,必是骇人又恶心的。
  这一道斜着穿过她脊背的伤口,令她想起那一身的木兰来。
  那玄黑的枝桠自臀中勾勒出来,曾绕过了她大半张脊背。
  那朱红的花萼,墨绿的木叶,一朵朵地在她的胸前、腹下、腰身绽开。
  想及此处,又是愀然不得纾解。
  但那人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指腹抹着药膏,小心地在伤处游移,就似他当时曾一笔笔地勾勒,晕染,着色。
  他问,“可知道杀你的人是谁?”
  小七低声,“奴不知。”
  的确不知,除了裴孝廉,其余的都不认得。
  那人说,“不会再有人追来了。”
  “公子怎会知道?”
  他没有答她。
  大抵是要杀她的人都死了,但若幕后的人没有死,约莫也受到了他的警告,不敢再起杀心。
  大抵是这样罢?
  她微微笑着,也不再说话。
  他说的话,她如今都信。
  他说不会再有人追来,那便是不会再有。
  她信。
  心里几不可闻地暗叹一声,若早点信了公子,该有多好呐!
  可偏偏没有早点信公子。
  一时脑中空空荡荡的,怅怅然失了神,不知道何时那人已经停了下来。
  那人拉起了她的衣袍,将她的衣袍拢在一起。
  就好似他方才并没有触碰过她一般。
  那人轻轻掰过她的身子,她这才回过神来。
  缓缓地抬起头来,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那双眸子里有水光兀然一闪。
  他正定定地望着她,“小七,你哭了。”
  小七浅笑摇头,“奴没有哭。”
  他亦是有些失神,“你在我面前,连哭都不肯么?”
  她的眼泪沁着,人却笑道,“公子看错了,奴没有哭。”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你不是什么‘奴’,不要再称‘奴’。”
  她的手微微瑟缩了一下,到底没有挣脱。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奴,可进了兰台便是奴。
  即便如今不在兰台,可在他面前便是奴。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时当地又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她永远都有自知之明。
  她不会像阿娅那样哭着乞怜,也没有阿拉珠那样能说会道。
  她笨嘴拙舌,察言观色,连哭都挑人。
  她真希望眼前的人是谢玉,若是谢玉,那她就可以好好地哭一场。
  她能痛哭流涕,也能张嘴干嚎。
  她不怕谢玉挖苦,不怕他说“哭得像个傻子”。
  若他能活着,她愿意哭得像个傻子。
  她会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他,“谢玉,我的小孩儿没有了。”
  就像说,“谢玉,我不想再吃鸡了”,就像说这样的话一样,在一个不曾谋面的人面前,竟没有什么会使她拘谨、难堪和窘迫。
  没有。
  可那个人竟然死了。
  面前的人又说,“你是魏人,是小七。”
  她眼底又开始蓄起泪来。
  那人握住她的手,“小七,我梦见过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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