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旅大下棋的人
第406章旅大·下棋的人
弹壳儿“叮叮铛铛”地落在地上。
雨势稍歇,枪声因此显得格外震耳。
方才的暴雨和接二连三的爆炸,早已清场了整个街区,万籁俱寂,只有杀伐声在楼群间久久回荡。
江连横枪毙荣五爷的一刹那,镇远町南端的丁字路口处,涌现出一队东洋巡警的身影,其中几个脚踩自行车,冲在队伍的最前方。
“站住!站住!”
大盖帽一边拨动着车铃,一边朝这边高声叫嚷,这似乎是他们唯一会说的汉语,再张嘴时,便是哇里哇啦的东洋话。
其后的三五个巡警,紧跟着小跑几步,旋即端起步枪,单膝跪地,“砰砰”地扣动两下扳机。
“啪嚓!啪嚓!”
子弹破空而来,贯穿了黑色汽车的挡风玻璃!
江连横赶忙俯下身子,贴着车身,绕到汽车后方,溅了满身的玻璃碎屑。
于此同时,赵国砚从旅馆北侧斜刺里杀出来,单臂举起盒子炮,冲远处“砰砰砰”地连开三枪。
“道哥,这边!”
“好!”
江连横点点头,深提一口丹田气,旋即箭步一蹬,立刻从汽车后方窜了出去,在赵国砚的掩护下,奔向大和旅馆拐角处的空地。
“砰砰砰!”
东洋巡警厉声咆哮,虽是接连开火,却因旅馆门前昏暗漆黑而始终未能命中。
江连横和赵国砚跑到杂草丛中,但见两匹高头大马低声嘶鸣,早已跃跃欲试,当下便踩镫上鞍,执缰挥鞭,面朝旧市街西边方向,先往城郊,而后再迂回向北,一路飞奔而去。
茫茫夜色下,只闻人声渐远,未见人影行踪。
不多时,大队的东洋巡警便赶到了旅馆门前,一边对案发现场封锁搜查,一边拆出两支骑行小队追击暴徒。
旅馆二楼,几个幸存的保镖听见动静,心下总算松了一口气,于是纷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梯,遍体鳞伤地走出旅馆大门。
“别动!别动!”
东洋巡警端起步枪,立刻戒备起来。
“别开枪!”为首那人气喘吁吁地走下石阶,“我们是荣五爷的保镖,荣桑,自己人,自己人!”
“砰!”
一声枪响,直接放倒——让你别动你还动,谁跟你是自己人?
几個东洋巡警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对方手里拿着枪,在朝他们缓缓靠近,索性直接毙了,省得麻烦。
其他保镖见状,立马扔掉手中的配枪,高举双手,跪在地上,绝不敢再有半句废话。
东洋巡警成队走进大和旅馆,端着步枪,屏气凝神,逐个叩开每一扇客房大门,搜捕“排日暴徒”。
来到二楼宴会厅时,不少宾客早已命丧黄泉,大仓财团的代表石川先生身中两枚榴弹碎片,一枚打瞎了左眼,一枚贯入咽喉,表情极其狰狞,已然失血而死。
“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支援!”巡警队长用东洋话冲手下吩咐道,“你去旧市街警务署,请求他们派人过来协助搜查暴徒!”
“嗨!”
年轻的东洋巡警精气十足,应和一声后,立刻转身离开大和旅馆。
……
……
正在新市街镇远町余波未平、东洋巡警忙于搜捕“排日暴徒”之际,李正等人在旧市街的大岛町也开始蠢蠢欲动。
一辆双轮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枣红马的鬃毛一缕一缕、湿漉漉的,方才夜空中电闪雷鸣,把这畜生吓得不轻,几次想要撂蹶子“罢工”,却都被经验丰富的马车夫驯服了下来。
隐约间,马车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这么说,师傅以前也是个练家子?”
“那可不!我正儿八经练了十几年的通背拳,童子功,扎实!”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道,“我以前是上道儿押镖的,火车一通,镖行就不景气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年纪大了,这才来车马行当车夫,混口饭吃呗!”
“合吾!原来是镖师出身,辛苦辛苦!”
“嗬!难不成,你们几个也押过镖?”
有人低声笑了笑。
六个大老爷们儿,挤在一辆马车里,那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无奈雨势太大,众人只能在此稍作休整。
车厢内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彼此的脸。
大家都紧巴巴地抱膝而坐,稍微有点动作,互相之间就免不了磕磕碰碰。
“呲啦——”
李正划着一支洋火儿,如豆的火苗映出一张皱纹恒生的脸。
他给赶车的老汉点燃烟斗,烟锅子里的烟丝燃烧起来,在老汉的脸上打下一抹红光。
“我不是镖师。”李正甩灭了火柴,“但很早以前跟镖师打过交道。”
“也对,也对!”赶车老汉连连点头,“像你们这种小年轻,现在见得少了,要放在以往,但凡做生意的,哪能离得开镖局啊!”
“师傅以前常在线儿上溜达?”
“那必须的,我年轻的时候常跑,也算有一号!”赶车老汉振振有词地说,“你们别看我现在岁数大,真比划起来,你们这几个小年轻,还真未必是个儿,通背拳,大开大合,咔咔的,知道不?”
黑暗中,李正等人默不作声,互相看了看。
虽说行走江湖,三分货、七分卖是常态,但几番试探下来,这赶车的老汉显然只是个半开眼,功夫全都长在了嘴上,有时候故意漏两句切口都反应不过来。
于是,一个弟兄挑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回身道:“哥,雨停了。”
李正点点头,突然拍了一把车夫老汉,说:“烟抽美了?行,我下去撒泡尿,然后就上路吧!”
“哎,好好好!”车夫老汉一边说,一边往旁边挪蹭了两下。
李正跳下马车,走到大岛町道边的草地上,解开皮扣,“哗啦啦”地开闸放水。
恰在此时,身后的马车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赶车老汉“呜呜”地闷哼了几声,拉扯的枣红马焦躁不安地后退两步,打了个鼻响。
少倾,李正的肩膀抖了两下,回过身时,赶车老汉已被踹出马车,“咣铛”一声,像只沙包似的落在地上。
两个弟兄随即跳下马车,一边将其拖到草地里,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他妈了个逼的,吹了一道牛逼,烦不烦呐!”
李正视若无睹地坐在车板儿上,拿起八股鞭,当起了车夫,招呼道:“哥几个,走了!”
新市街和旧市街之间,隔了一条龙河。
李正不知道大和旅馆那边进展如何,只是掐算着时间,估摸着那边应该已经“响”了,江连横和荣五爷总得死一个,至于到底是谁生谁死,胡匪们并不怎么关心,他们更关心这趟砸窑能有多少收成。
马车在大岛町18号,荣五爷的小洋楼门前停了下来。
宅院门外没有保镖,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大雨而躲进了宅内,或许是被荣五爷提前调到了新市街的大和旅馆。
总而言之,洋楼里虽然亮着灯,却又莫名的过于安静。
李正不由得皱起眉头,在宅院门口左右看了看,并未发现有任何伏兵的迹象。
“起子,进去探探路!”
“好!”
其中一个弟兄应和一声,旋即垫步凌腰,眨眼间便翻过院墙,绕着二层小洋楼,听门扒窗,动作十分娴熟,两只脚踩在雨水打湿的草地上,更是没有半点儿声响。
盏茶的功夫,起子从里面推开铁栅栏院门,轻声喊道:“哥,窑里没响儿!”
“没响儿?”
李正的眉心高高隆起,迟疑了片刻,索性不演了,直接在车板儿上打开手提箱,将里面的枪支弹药分发给各个弟兄,旋即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内。
起子刚要抬腿踹门,却被李正拦了下来。
他侧身来到门前,轻轻地叩了两下房门。
宅子里渐渐响起了脚步声,众人心头随之一紧,连忙端起枪口。
“谁呀?”一道甜美的声音在屋子里应门发问。
片刻过后,房门被推开了半扇,众人立马又将枪口藏了起来,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姑娘,身穿仆从的衣裳,有点胆怯地问:“伱们是找五爷吗?”
李正实在来不了江连横那套假笑,于是便只好板着一张脸,问:“我们是蔡少爷派过来送货款的,你们这的章管家在不在?”
“不在。”
姑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仍然扶在门板上,似乎随时就要将房门紧闭。
“不在?”李正皱眉问道,“那荣五爷在不在?”
姑娘懵懂地摇了摇头,却道:“荣五爷就更不在了,他平时不怎么在家,你们要是有急事,可以去新市街找他,章管家现在应该也在那边,刚走没一会儿。”
“刚走?”李正的心里腾地窜起一股火。
这姑娘也着实有些呆呆傻傻,身为荣五爷家里的仆从,却似乎没见过什么世面,当下便老老实实地回道:
“五点多钟,大概六点吧!五爷刚才派了几个人过来,然后章管家就跟他们一块儿走了,还带了不少东西,可能是要搬家,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你们明天再来吧!”
“噗嗤——”
李正反手拔出东洋刺刀,抽冷一下洞穿了姑娘的喉咙,随后“砰”地一脚踹开房门,气冲冲地大步闯进宅内。
这一套动作下来,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不仅是躺在地上“咯咯”抽搐的姑娘没反应过来,就连身边的几个弟兄也被吓了一跳!
“哎呀我操!哥啊,杀了干啥,你让哥几个耍耍呀!”
“啧啧啧!可惜了了,我瞅着八成还是个雏呢!”
李正提刀执枪,二话不说,此刻早已经一马当先地冲进了客厅里。
杀了,对那姑娘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恩赐”,甚或于一种“解脱”,否则若被胡匪生擒,只怕临死之前,还要遭受诸般凌辱。
不过,李正杀她,却并非发于任何善念,只是单纯不想因为一个女人而乱了弟兄们的方寸,使得众人的行动变得异常拖沓。
五个胡匪冲进荣五爷的小洋楼里,接连又杀了两个看家的老妈子,打砸烧杀,四处翻腾搜索,结果却不出李正所料——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别说是大小金条,就连奉票、军票都没捞到一分一毫!
众胡匪竹篮打水一场空,恨得咬牙切齿,最后干脆燃起怒火,将整栋小洋楼付之一炬。
原来,荣五爷觉察到“蔡耘生”的身份有问题,早就已经提前命令章管家,将家中的金银财物提前转移到戒备森严的老山人住处了。
老狐狸预料到了江连横可能会兵分两路,因此提前避险,如今虽然身死,却仍然不失“办事周全”的美名。
只不过,正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这“办事周全”的美名,临到最后,反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
……
新市街,月见町,风外居。
会客室的榻榻米镂空地板下,闯虎忍着木材返潮所散发出的霉味儿,窝在湿气阴冷的地面上昏昏欲睡。
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那个所谓的老山人一直在他头顶上鬼鬼祟祟,阴恻恻地“教导”养女芳子,学说东洋话。
听着听着,闯虎不由得在心中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论变态,还得是小东洋在行!
突然,中院里突然传来一声叫喊,让闯虎原本萎靡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王爷驾到!”
“芳子,穿好衣服。”老山人不急不缓地命令道,“准备好要见你的父王了!”
父王!?
闯虎一听这话,激动得差点儿没直接从地上蹦起来——老鬼子的养女竟然是个格格!不仅是个格格,还是个正儿八经的皇族格格!
一袋烟的功夫,纸拉门“唰”的一声响,两个老男人在年幼的芳子面前嘘寒问暖。
“尊兄,别来无恙啊!”老山人的声音沉稳内敛,“快请坐,芳子,快见过你的父王!”
“父王。”
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可以看出来,芳子不仅对她的养父没什么好感,就连面对生父时,言行举止中也无有任何亲情可言。
王爷摆了摆手,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的女儿,转而却把所有的殷切尽数先给身前的老山人。
“贤弟,刚才荣琛派人让我赶紧过来找你。”王爷的语气有些急促,“还说酒会那边可能会有危险,我来时在路上,也的确听见大和旅馆那边的动静不小,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老山人呵呵一笑,却说:“尊兄不必慌张。来,请用茶,先压压惊再说。”
王爷当即皱起眉头,困惑不解道:“可是,如果酒会那边真有危险……还望贤弟能够出面,去请贵邦的宪兵和守备队保护宗社安全,并在全城搜捕乱党暴徒为好!”
“来来来,尊兄请用茶。”
王爷无可奈何,只好匆匆喝了一盏,却听老山人幽幽说道:“尊兄,我方的宪兵队和守备队都不会出动,这件事就交给巡警解决吧!”
“这……这是何意?”
“尊兄!王爷!”
老山人叹声道:“您还没有看清当下的形势,帝国内阁在田中的煽动下,已经越来越倾向于支持张雨亭了,你我二人,或者说整个宗社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王爷默然叹息,下意识又秒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女儿。
老山人继续幽幽说道:“如今的情况,如果再像先前那样,按部就班、四处筹款,已经万万来不及了。非常时期,当有非常手段,荣琛这个人,就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