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巨变

  深夜十点二十分,沪上闸北火车站。
  十里洋场不愧为国际大都会,即便是深更半夜,天阴将雨,月台上仍旧站满了行色匆匆的旅客。
  众人繁密如屏,手提行李箱依依话别,眼神中既有热望,也有不舍,只有头戴贝雷帽的小报童不识趣,泥鳅似地往来穿梭,横冲直撞,大声吆喝。
  “晚报,晚报,两个铜钿就要看到京师内阁重组啦!”
  “独家消息,三个铜钿就可以看到奉军的最新动向啦!”
  时局变幻莫测,小报童的高声叫卖,吵得人心更慌。
  月台西侧尽头,头等车厢行将停靠处。
  这里的旅客稍显松散,即便不是呢子大衣,至少也是绸面的长衫大褂。
  江连横几人站在月台边缘,正在跟前来送行的斧头帮骨干闲话,远远看去,他们和车站里的芸芸众生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时间渐渐迫近,快到十点二十五分了。
  江连横频频回头,朝候车室的方向踮脚张望,四处搜寻闯虎的身影,结果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隐隐有些担心,虽说谈不上挂念,但既然身为当家话事人,总是希望弟兄们能一道而来、一道而走。
  温廷阁困得哈欠连天,眼角里泛出泪花,脑门儿上也渗出一层汗,毕竟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昼夜连轴转,多少有点儿吃不消。
  刘雁声笑着宽慰道:“快了快了,等火车到站以后,就能休息了。”
  “刘兄,你不累么?”温廷阁问。
  “洒洒水啦!”刘雁声摆了摆手,旋即压低声音道,“主要是走得太匆忙,唉,奉天没有正宗的岭南风味啦!”
  温廷阁笑呵呵地调侃道:“不咸不淡,一点儿也不好吃。”
  说话间,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铁路巡警猛吹起哨子,提醒旅客后退至安全界内。
  “呜——呜——”
  几声汽笛过后,六节火车缓缓驶入站内,减速,停稳,伴随着“呲”的一声巨响,火车车门应声开启。
  时间仿佛突然加速似的,所有人都乱哄哄地蜂拥而上,将车厢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明明距离发车还有五分钟,可车门一开,立刻就令人感觉心机难耐。
  李正西提起行李箱,问:“哥,咱先上车吧?”
  “再等等虎子!”江连横皱眉望向候车室,忍不住低声咒骂,“这瘪犊子,关键时候老他妈的秃露反帐!”
  话虽如此,可眨眼之间,月台上的旅客就少了一大半,任谁见了,都难免觉得心慌。
  见状,王老九和席文钊几人笑着劝道:“江老板放心吧,你们先上车,咱们在这里再等一会儿,接应闯虎,能赶上就赶上,赶不上就再多待一天!”
  眼见着周围的旅客越来越少,江连横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行吧,咱们先上车,不等闯虎了。”他朝众人挥了挥手。
  分别在即,王老九和席文钊等人连忙上前送行。
  “江兄弟,来年有空的时候,随时再来沪上耍耍,有奉天商号要帮忙的地方,你随时联系我,拍电报送咱会馆去!”
  “江老板慢走,回到奉天以后,记得给家里带声好!”
  由于走得太过匆忙,送行的人根本来不及准备礼品,便只好互道一声辛苦,以期江湖再会。
  此时的月台上,几乎只剩下旅客们前来送行的亲友,吵闹的道别声此起彼伏。
  昏暗的灯光令人潮显得异常汹涌。
  江连横跟众人逐一握了握手,走到王老九面前时,仍不忘提醒道:“九哥,当心杜镛,最好别跟他彻底闹翻。”
  王老九照例面露不屑,只是碍于对方的好心,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说罢,江连横几人转过身,朝头等车厢大门走去。
  “东家——”
  恰在此时,身后不远处终于传来了一声呼喊。
  众人回头望去,正好看见闯虎身穿一套夜行衣,玩儿命似地朝这边疯跑,边跑边招手。
  “哎,等会儿,等会儿,我还没上车呐!”
  “操,你他妈到底是闹肚子,还是换骑马布去了?”江连横厉声质问道,“咋这么长时间才过来?”
  闯虎“噔噔噔”跑过来,双手拄着膝盖,呼哧带喘地说:“等电车来着,已经……已经很快啦!”
  众人朗声大笑,忙说:“好好好,赶上了就好,总算是没白跑一趟!”
  闯虎咳嗽了两声,旋即立马拱手抱拳:“承让承让,闯某人别的不说,轻功还是有两下子的,想当年……”
  话没说完,江连横就一把薅住脖领,将其拽到车厢门口,照屁股蛋子踹了一脚,骂道:“没人夸你,赶紧上车!”
  王老九等人见状,笑着后退几步,朝江连横挥手告别。
  温廷阁早已迫不及待,立马快步走向车厢,李正西也跟着紧随其后。
  江连横看了看闯虎那身行头,不由得眉头紧锁,边走边问:“你穿这身衣裳干啥,跑女茅房拉去了?”
  “啥?东家,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闯虎闻言,立刻把头一仰,神情严肃道,“我‘床下罂’荣的是风花雪月事,不是屎尿屁横流!”
  说着,只见他伸手入怀,忽听得一阵“哗啦啦”连珠缀玉声响。
  摊开手掌,竟是梅太太当初那条珍珠项链!
  闯虎歪起脑袋,略显得意道:“来,东家,给你掌掌眼,算我送大嫂的礼物!”
  江连横低头一看,正要伸手去拿——
  便在此时,身后不远处,竟突然乍起两声枪响!
  “砰!”
  “砰!”
  两声枪响的间歇很短,几不可查,其中一颗子弹立刻洞穿江连横的右耳,打在火车的玻璃窗上。
  “噼里啪啦!”
  随着无数玻璃碎片四散迸溅,整座车站的月台上,无论是车内,还是车外,数百号旅客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叫!
  此时节,电光石火!
  江连横甚至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右耳中弹,只是听见枪声以后,本能地转身拔枪,立刻作出反击!
  他一转身,猛然勾到闯虎手中那条珍珠项链。
  顷刻间,珠绳断裂,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便如同雨点般,噼里啪啦,乱纷纷地散落一地。
  李正西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掏出配枪,回身张望,却见月台上的旅客中,竟有十来个穿着各异的刺客,手持枪械,夺命而来!
  其余人等,在惊觉到异响以后,也急忙转头朝身后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
  便在这眨眼间的工夫,车站里立刻响起一连串儿的枪火噪音!
  “砰砰砰!”
  “砰砰砰!”
  子弹飞窜之际,众生平等之时!
  尽管江连横千算万算,而且早有不安的预感,可无奈他只是沪上过客,一如江水浮萍,毫无根基,又如何能够在这刹那间反制敌手,扭转乾坤?
  杀人的子弹在身边呼啸而过,宛如倾盆暴雨,竟猛然听见王老九那边传来“咣当”一声闷响。
  骆驼的胸口连中两枪,鲜血霎时间洇湿了衣襟,旋即轰然倒地,一命呜呼。
  斧头帮会众虽说来了几个,但不是人人有枪,如今突遭变故,权衡利弊,实在无异于以卵击石,顿时跑了两個。
  王老九厉声咒骂两句,正要殊死搏斗时,却被慌乱的人群挡住了视线,猛然间被身边的弟兄撞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飞了出去,视野顿时模糊了起来,只能凭借直觉朝敌方反击。
  紧接着,石连城无辜遭殃,喉头中了一枪,捂着脖子没跑两步,便扑地而死。
  席文钊大腿中弹,身子一斜,整个人趴在地上,倒也因此而躲过了几颗子弹,暂且侥幸捡回一条命。
  江连横接连反击,几枪过后,倒也立即毙命了两个刺客,无奈敌众我寡,始终遭人频频压制,只好跑到不远处的石柱旁,暂且躲避来者锋芒。
  李正西气血翻涌,眨眼间便清空了弹夹,正要躲进车厢里填弹时,耳边突然传来温廷阁的一声暴喝!
  “西风,车里也有!”
  说罢,就见温廷阁从车厢内纵身一跃,将李正西环抱着飞扑出去。
  “砰!砰!”
  两声枪响,温廷阁浑身一震,压在西风身上,咬紧牙关,回头毙掉车厢里冲出来的刺客。
  闯虎见状,仗着自己瘦小的身形,连忙脚底抹油,抹身朝月台尽头飞奔而去。
  这时候,站台内外,火车上下,早已乱作一团,无论是旅客,还是送行的亲友,全都惊慌失措,惨叫连连。
  拥堵、踩踏,在月台上频频上演。
  然而,众刺客全然不顾,参差换弹,枪声不绝,直勾勾地朝着江连横等人威压而来,浑是一副死士劲头儿。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方才几个零星的铁路巡警,此时竟也不知所踪。
  陈立宪突然疾声呼喊:“九爷,江老板,跑吧,快跑!”
  跑?
  人在圈套之中,还能往哪里跑,闸北火车站周围视野开阔,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子弹!
  更何况,刺客的首要目标就是江连横和王老九。
  江连横背靠站台内的石柱,虽是怒火攻心,手头却毫不慌乱,稳稳当当地从怀里取出弹桥,压进盒子炮的弹夹里。
  可是,子弹已经不多了。
  他翻了翻眼皮,看向棚顶上昏暗的电灯,似乎有些犹豫。
  酝酿了片刻,猛一转身,扣动扳机,再次同众刺客短暂交手。
  “砰砰砰!”
  “砰砰砰!”
  几声枪响过后,一个刺客倒地而死,另一个刺客却扑地而亡!
  紧接着,猛听得车站棚顶响起一连串儿的破碎声!
  “啪!啪!啪!”
  仿佛有人在暗中连打了几个响指,月台西侧的电灯泡,竟如同挂鞭似的,挨个儿洞穿破裂!
  细碎的玻璃宛如一场银色的雨,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溅起层层微光,旋即又迅速消失、黯淡。
  整个站台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东侧朦胧的微光,映得人影憧憧,似是无异于妖魔邪祟。
  “砰!砰!砰!砰!砰!”
  接连数次枪响过后,站台内终于响起了铁路巡警的哨声!
  刺客的火力似乎突然稀疏了下来,有人在狂喊大叫,也有人疯魔似的,以更加癫狂的姿态,朝江连横等人杀过来。
  “九爷,江老板,巡警是他们的人,快撤吧!”陈立宪的声音再次响起。
  昏暗中,找不到他的踪迹。
  然而,枪声始终并未停歇。
  “砰砰砰!”
  必须要跑了!
  “西风!”江连横厉声喊道,“西风?”
  “在呢!”李正西在车厢附近回道,“温廷阁中弹了!”
  不等江连横回话,王老九便在不远处大喊:“来人,过去几个把人拉回来!”
  言毕,两个斧头帮骨干立刻朝车厢方向冲过去,瞬间变引来几声枪响。
  “砰!砰!”
  江连横见势,连忙侧身探头,扣动扳机,一边提供火力掩护,一边大声呼喊:“虎子呢?”
  没有人回应。
  两个斧头帮骨干在李正西的帮衬下,拖着温廷阁逃走。
  江连横重新靠在石柱上,将最后十颗子弹压进盒子炮内,股一口气,再次探头开枪。
  “雁声呢?”
  “在这!”
  刘雁声本就是智囊白纸扇,身手不利索,但好说歹说也算是有江湖经验之人,一听见枪响,便立刻猫腰寻找掩体。
  江连横分不清他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对面的刺客越来越近,拖延不是办法,于是便又大喝道:“往后撤,走荒地!”
  说罢,一边开枪,一边接连后退。
  警哨声已经越来越近,可以听见候车室的方向,此刻正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
  巡警固然救不了江连横等人,但此刻似乎也很焦躁,打算在巡警赶来前,尽快解决其余活口,于是立刻飞奔而来。
  “快撤!快撤!”
  江连横赶忙朝月台西侧跑去。
  在行将到达尽头时,他总算跟王老九等人汇合了,而刘雁声也终于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
  “东家,快——”
  “砰砰砰!”
  话还没说完,刘雁声猛地在江连横面前停下脚步。
  双方俱是一怔!
  时间似乎终于又再次慢了下来。
  刘雁声仿佛出神一般,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的右脸颊上,突然多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窟窿。
  紧接着,眉尾上端,又多出了一个。
  江连横瞪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脸上潮乎乎的,不知是雨,还是什么。
  “雁声?”
  “啊?”
  昏暗中,只听“咣当”一声闷响,到底是个凡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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