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1章 怀疑人生的堤老二

  第911章怀疑人生的堤老二
  厅屋内人头躜动,弥漫着浓郁的文艺气息。
  即使特意在鼻梁上架起一只金边眼镜,身材高大、有着古铜色皮肤的李建昆,混杂其中,仍显得格格不入。
  “您好,这位是来自海外的诗歌爱好者,米斯特儿李……”
  旁边来自银行老孙严苛挑选的临时女秘书,樱井川奈,卖力向人介绍着,也仅仅是换来一些礼貌性的招呼,没人有深入交流的想法。
  怎么说呢。
  这傻大个儿一看就不像什么文化人儿。
  李建昆不时摸摸鼻尖,也挺尴尬的。
  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是绝不会装斯文人,跑来这种活动上厮混的。
  属实,没辙……
  这里是东京富力文化广场,在广场的b座二楼,正在举行一场诗歌文化沙龙。
  他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邂逅一个人。
  是谁自不用提。
  堤清二是日苯文坛的名人,自己创作文学,也很喜爱文学,常常出席像今天这样的诗歌研讨活动,结识志同道合的人,分享自己的诗歌,也鉴赏别人的诗歌,从中汲取营养和心灵上的满足。
  这场活动的名单里,有辻井乔这个名字,作为特约嘉宾出席。
  是的,李建昆改变了和鹤田中村直接冲上门,去找堤清二的想法。
  缘由在于,他想不出能拿什么筹码来打动堤清二。
  人家家庭美满,事业稳健,思想境界还挺高……这样一個人,从表面上几乎看不出他有什么需求,或是像他哥堤清那样的遗憾。
  当然,这也许是因为,李建昆对堤清二的了解,还很浅显。
  他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
  更不希望贸然找上门,谈崩之后,把事情的难度进一步推高。
  所以,他更换了策略:
  打算先和堤清二交个朋友。
  理论上讲,这样后面谈起正事来,应该会事半功倍。
  至于怎么实现这一点,无他:投其所好。
  会场一侧传来躁动,嘉宾们入场了,李建昆和所有人一样,向那个方向投去目光,一眼便在人群中,注意到一个眉毛稀疏、小眼睛、穿着棕色衬衫的矮小老头,将近六旬。
  堤清二。
  全场人流开始向那边涌动。
  大家纷纷凑上去,发挥躬匠精神,热络地向一众嘉宾行礼。
  李建昆没去凑这个热闹。
  跑上前敬个礼,绝对无法让堤清二高看他一眼,甚至留下印象。
  活动正式开始。
  流程松散,没有严谨的安排,舞台上,几名嘉宾围坐在一套米黄色沙发上,距离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演讲台。
  谁有好的诗作,可以上台朗诵出来,供大家鉴赏。
  嘉宾们会给出点评和指导,或许还会向学术性、诗歌创作的经验、技巧性等方面,做一些话题延伸。
  “啊——往昔呀……”
  第一位勇者登台了。
  耳边听着樱井川奈的翻译——值得一提的是,这姑娘英语满级,要不然老孙也拿不出手,所以即便是诗歌,也能翻译得有模有样。
  李建昆留意到嘉宾席上,堤清二并不遮掩地摇了摇头。
  显然对这位自信满满的勇者的诗作,大失所望。
  其他几名嘉宾要含蓄一些,更多的只是嘴角浮现出无奈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却也习以为常了。
  诗歌可以说是文学和思想的顶级表达方式之一。
  想写好诗歌,很不易。
  放眼整个日苯,每年能冒出头的、还算不错的新诗人,通常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啪啪啪啪!
  一首诗结束,大家还是给予了掌声。
  勇气可嘉。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事实上在场更多的人,也是因此而来。
  嘉宾点评环节。
  在点评的过程中,嘉宾们把自己对于诗歌的理解,从本质,具体到这首诗,再从经验、技巧、内涵等多个维度,以聊天的形式进行阐述。
  讲到兴起时,或许还会有嘉宾来上一首自己的新作。
  对于在场这些爱好诗歌的人而言,那才是饕餮盛宴。
  李建昆就挺佩服这些人的嘴皮子。
  真能掰扯。
  按照这个进度,一下午没几个登台的机会。
  他不得不从裤兜里掏出小本本,重温一下做好准备……否则上台后,念得吞吞吐吐,傻子也能看出来有猫腻。
  呵,他哪会写诗啊。
  李贵飞和老母亲没给这个细胞。
  不过,但凡是从这个年代走过来的、又接受过几年高等教育的——在八十年代的内地,高中生,已是妥妥的高级知识分子,都对诗歌有种复杂难明的情感。
  比如在上一世,年过半百之后,在某个红霞漫天的黄昏,或是清冷寂寥的夜晚,李建昆偶尔还是会翻出几本泛黄的诗集,重温那些好似有灵性的文字,同时脑子里回忆着过往的青葱岁月。
  从内心讲,他对诗歌还是热爱的。
  只是长得不像热爱诗歌的人……
  所以等到成熟之后,通常也不往这个圈子里凑,免得讨人嫌……
  但是诗歌,他其实看过不少,古今中外都有涉猎。
  又由于经商的缘故,如果在他这个群体里,有人不仅生意做得好,诗也写得不错……高低要掌掌眼不是?
  旁边的樱井川奈,做着跟他一样的动作,可不敢给老板的老板的老板……拖后腿。
  只不过小本本上的诗歌是翻译好的日文版。
  李建昆的本子上,则是翻译好的英文。
  两人都做足了功课,单是外援都请了好几个。
  时间匆匆流逝,李建昆摩拳擦掌。
  舞台上,堤清二一头黑线,那表情似乎在说:浪费老子时间!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甚至是同为嘉宾的两个人,刚才拿出来的诗作,他都觉得乏善可陈。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坐着,等待活动结束,心里也明白,好诗太难得了,他自己最近的创作也不是特别顺利,好几份诗歌手稿,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又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然后再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创作的过程,绝对是痛苦的。
  喜悦只来自于成功之后。
  有段日子他没有体会到这种快乐了。
  今天原本希冀着出来能找到好食儿,结果狠狠地吃了几口砒霜……
  “好啦,这首《九洲春》就讲到这儿,时间不早了,最后再来一位朋友分享自己的作品吧。提醒一句,来位对自己的作品很有自信的朋友,最好是已经和其他人分享过,并且得到很好反馈的那种。”
  舞台上,一名嘉宾握着麦克风说。
  台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没人有胆子上台。
  一来,因为他特地这样提醒。
  二来,之前上台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其作品被嘉宾们批得体无完肤,当然,读书人擅长的是骂人不讲脏话,但,更扎心。
  尤其是辻井乔。
  堪称毒舌。
  比如:
  “这位朋友,问你个问题,如果不能创作诗歌,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失去一种爱好?那么我认为你可以换个爱好了。”
  人群后方,一个高大身影从座位上起身,缓缓走向舞台。
  嚯!
  底下顿时窃窃私语一片:
  “他?”
  “他不是个老外吗?”
  “你看他那个样儿,像诗人么。”
  “比我的剑道教练身板还结实……”
  “这老外纯粹乱搞,我手上的这篇都不敢拿上台,他能比我写得好?”
  “他写的诗,咱们能听懂吗?”
  许多人都没留意到,其实跟随李建昆起身的,还有一个人。
  实在是因为这姑娘长得太矮了,只有一米四八,和李建昆站在一起时,小脑瓜不到胳肢窝。
  台上,嘉宾们也在小声议论:
  “这人很面生啊。”
  “长得跟个模特似的,呵呵,跑错地方了吧……”
  “我开始担心起我的耳朵了。”
  “福山君都特别提醒过……哎,现在的年轻人呐。”
  “忍忍吧,最后一个。”
  李建昆上台后,对着嘉宾席微微点头示意,与先前所有人的躬匠精神都不同,许多人知道他是个老外,倒也没在意。
  随后,自顾自地踱步到演讲台旁。
  先把软枝可调节的麦克风,掰到几乎笔直。
  到日苯也算有段时间,除开西方人不谈,李建昆见到比自己高的人,大概率没超过一百个。
  “鄙人陋作,请大家指导,作品名:《黑暗之中》。”
  李建昆用流利的英文,脸不红心不跳道。
  在他停顿的过程中,场内响起一个娃娃音女声,用日语重复了他的话。
  好多人循着声音望去,这才发现戳在软包椅前面,手里捧着小本本的樱井川奈。
  “呵,还是有备而来。”
  “行吧,好歹能听懂了。”
  “这样的作品名,怕不又是无病呻吟。”
  “菜鸟总喜欢写这种自认为深邃的东西。”
  “古今中外不知道多少人写过‘黑暗’,诞生了不计其数的佳作,他倒是真敢。”
  台上,嘉宾们放下麦克风,探着身子把脑壳凑近,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看表情,明显也不看好这首作品。
  除了堤清二。
  他甚至都懒得就此进行交流。
  “黑暗”的主题,连他都不敢随便碰。
  这个主题固然很大,可写的内容非常多,但是想要不落窠臼写出彩,非常难。
  人们往往以为他们理解了“黑暗”。
  然而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曾遭遇过的至暗时刻,放到整个社会层面,根本算不上“黑暗”。
  这样一个年轻人,又能对“黑暗”有什么深刻的理解呢?
  是的,他完全不抱希望。
  他甚至生怕这个年轻人,想写黑暗,真的就写了黑暗……
  呼!
  麦克风里,传出李建昆沉重而嘶哑的声音。
  这首诗歌来自一本他前世翻烂了的诗集,尽管自认没什么诗歌天赋,理解能力也不行,但是看了这么多年,一点点诗歌蕴含的情感,应该还是能把握到的。
  现在,他把这些情感全部宣泄出来:
  “黑暗,
  “是被割掉的红舌头,
  “是曾意味着死亡的立方体,
  “是蟑螂发出和平呻吟的盒子。
  …
  “黑暗,
  “是无言的千斤顶,
  “是被压缩的不存在的方向,
  “是拒绝忏悔的手掌。
  …
  “黑暗
  “是冻结的愤怒,
  “是转化为恐怖的愤怒,
  “听到地下水的声音,
  “黑暗就会崩溃。
  …
  “黑暗,
  “像雨滴一样,
  “是穿透无边黑夜的,
  “脚步声。”
  …
  静。
  全场寂静。
  落针可闻。
  事实上,当李建昆用刻意撕扯出的声音,呐喊出第一句——“黑暗,是被割掉的红舌头“时,现场多半人便惊了。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这句诗极具画面感。
  浸透了残忍、血腥和愤怒。
  诗人对于“黑暗”的理解,仅此一句话便彰显出来——
  独特、透彻、犀利。
  这是个高手!
  李建昆的话音落下良久,现场好像进入静止时间,老半天没有人有任何动作。
  几乎过去整整一分钟。
  啪啪啪啪啪啪!
  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很多人打着哆嗦回过神儿来——带代入到诗歌所渲染的气氛中,理解能力更强的人,更是体会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然后,毫不吝啬地献上了自己的掌声。
  别人有能耐,得服。
  先不提这首诗好到什么程度上,但它无疑是今天全场最佳,包括两个嘉宾的作品。
  台上的嘉宾们亦是频频点头,皆面露喜色,被这个意外之喜惊到了。
  唯有一个人,陷进去了。
  任耳边如何嘈杂,完全感受不到,思想深深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现在,堤清二的脑子里像在放幻灯片,他将近一甲子的人生中,所经历的那些个最黑暗的往事,逐一呈现:
  父亲从小带给他的阴影。
  那个幽冷污浊的大宅院。
  父亲和同僚之间的蝇营狗苟。
  革命时期的鲜血和死亡。
  政商两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井乔君,您怎么看?”
  直到有人拿着麦克风,问到他头上,堤清二才愕然回过神儿:
  “呃……好,好,好!!!”
  人们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哭了。
  两行浊泪滑落脸颊。
  这……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些?
  这首诗好归好,但似乎又没好到这个份儿上。要知道,辻井乔本人已是一位诗歌大家,他创作的好诗歌,不胜枚举。
  至少在大伙儿看来,他的反应有些过了。
  人们却不知道,堤清二心头仍在激荡。
  因为这首诗写的,竟全是他所经历过的黑暗!
  世间居然有人,对于黑暗的理解,同他如此相似!!
  他甚至觉得,在某一天感情到了,譬如重回故地,触景伤情的时候,他也能写出这首《黑暗之中》,一字不差!!!
  太不可思议了。
  堤清二抬头望向演讲台边,等待着点评和指导的李建昆,一时完全说不出话。
  李建昆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这位大叔全身每颗毛孔都被惊到了。
  对于他来说,世间可能没有比这更好的诗了。
  究极代入感!
  前世,李建昆第二次想要了解堤清二这个人,正是通过他的诗集。
  第一次是由于无印良品,当时李建昆觉得这个概念非常好,甚至思量过模仿一下,看能不能搞出个咱们的无印良品。
  看看义乌,多好的资源。
  可惜最终没付诸于行动。
  人就是这样,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所以这辈子他一直在试图改变。
  堤清二嘴唇翕合,总算吐词儿了:“很难相信阁下这么年轻。您多大?”
  嚯!
  全场哗然,他居然用了敬语。
  要知道,这位可不仅仅是文坛的辻井乔,还是日苯有数的大富豪。
  李建昆微微一笑:“二十六。”
  堤清二咂舌:“难以想象……”
  二十六岁时,他在参加革命,他的有一段“黑暗”,正是在这一时期发生的,但那是的他,还没有提笔,更没有如此深邃的思想和代表能力。
  他想,这个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和他的人生竟如此相似。
  莫名的,他的脑子里冒一个词:知己。
  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在堤清二心间澎湃。
  “我看——”他说,这次用了英文,很流利,所以也不必樱井川奈翻译,“您手里有个本子,上面还有更多的佳作吗?”
  不知为何,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这个年轻人。
  通过诗歌。
  他想看看,世间真有人生经历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李建昆点点头:“有。”
  堤清二眼神大亮,甚至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也令现场众人都有些愕然。
  看得出来,辻井乔对这个老外青年,那是打心眼里喜欢。
  有些人醋溜溜地想着:这小子发了。
  嘉宾们这会儿倒是不急了,一来都是喜爱诗歌的人,如果真有佳作,听听是享受;二来,堤清二这样说了,他们敢提前散场吗?
  “作品名:《苍白的明天》。”
  随着李建昆和樱井川奈的声音传出,现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又是这么大的主题。”
  “总觉得井乔君的反应夸张了些,且听听这首吧,希望不要掉链子。”
  “这么年轻,有一首佳作就不错了吧,对啦,这人叫什么来着?”
  “鬼知道。”
  …
  李建昆这次用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讲述一个故事般,娓娓道来:
  “台风过后的田间小道上,
  “我们变得像鸟一样沉重,
  “天空映在泥泞之中,
  “留下的瘊子,
  “不久变成臭堆肥的记忆,
  “没有经历过打群架的衣服,
  “像宇宙的花瓣一样散落,
  “于是,空间微微扩散,
  “我们与互不知名的伙伴一起,
  “启程,
  “向着苍白的明天。”
  诗毕。
  这次现场众人的反应,明显不如刚才惊奇。
  “还、行吧。”
  “不及刚才那首。”
  “没有击中我。”
  “呵,我说什么来着,有潜力不错,不过终究年轻,哪有这么多佳作。”
  台上,嘉宾们在议论之中,给出的评价大差不差。
  都觉得不如刚才那首《黑夜之中》直击心灵。
  然而,堤清二双眼瞪大如铜铃,下巴快掉到脖子上,整个人呆若木鸡。
  诗中提到的“台风过后的田间小道”、“天空,泥泞”、“衣服”、“互不知名的伙伴”这些个元素,都可以在他的某一段记忆里找到。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放起幻灯片……
  这仿佛是为他写的诗!
  这个年轻人……难不成是他散落在外的私生子什么的?!
  为什么精神世界和他如此想象?!!
  堤清二盯着李建昆的眼神,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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