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断云残雨生无趣(一)

  三人说说笑笑,走马观花的行来。进了密道后,林日昇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似的,看什么都惊奇万状,口中不住啧啧称奇。
  林月沅特意将拉着楚云汐走慢了几步,悄悄地问她道:“你觉得我哥哥好吗?”
  楚云汐微怔,起初还不明白她话中之意,盯着林日昇清瘦的背影认真地回答道:“你哥哥清蔚恬和、冲退韶然,心地善良,是个难得的好人。”
  林月沅欢欣地握住她的手喜道:“那以后我们做一家人好不好。”见她一双纯净皓眸充满不解的笑意,她又补充道,“是做真正的一家人。”
  楚云汐终于明白她安排两人相见的用意,脸登时一红,蹙眉扭身走到一边。
  林月沅忙赶了过去,拉着她不停问道:“你说好不好吗?”
  她本是好意,楚云汐自然不能责怪,可心底又隐隐生气,只微微羞恼道:“这话可别跟你哥哥浑说,不然我以后怎么做人呢。何况婚姻大事岂能私定终身,到底要父母做主。如今我没了父亲,母亲也一心向佛不沾红尘,我已打定主意要终身侍奉母亲,怕是不能如你的意了。毕竟这世上也并没有矢志不渝、坚如磐石,譬如我父母当年如此情深,到头来也落得个飞鸟投林,恩情散尽,我瞧着实在没意思。我活着便难有一日不觉得凄苦,何苦又自寻烦恼呢。”
  “我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林月沅焦急解释道。
  楚云汐温婉一笑,微叹道:“人终究是会变的。你哥哥如今远离红尘,隐居于山水竹林间,故而难为世俗所动。可月沅。”她冷静的说道,“你哥哥毕竟是林氏的长子,他能避世一时不能避世一世。他迟早会走上我父亲的道路,到时富贵、名利、犬马、声色都摆在面前,他怎能还如今日这般恬然自若、清澈如玉。”
  林月沅微恼道:“不会的,我哥哥对仕途经济没兴致,他也不会回家的,除非是你嫌他一辈子只能当个乡下郎中,没出息。”
  楚云汐却固执道:“人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过日子的。欢愉总是短暂的,离别孤独才是长久。再者你总说你这一生是不能嫁了,那让我们相互作伴,高高兴兴地作伴不好吗?”
  林月沅越劝越没有底气,低垂的声音最后化为一声长叹:“也罢,也罢。你说的对!虽然我在这儿苦口婆心的劝你,但是打心眼里,我也是笃定了这颗心这辈子就孤身不嫁了。夫妻之间的情意到底是靠不住的!”她用力地拍了一下楚云汐的肩膀朗声笑道,“好不如咱们姐妹情比金坚呢。”
  两人对视,温暖而笑。
  林日昇颇为得体地站在廊下,等候两人过来,不再越矩地随意走动。
  今天院子里颇为安静,成片的雏菊在催人欲睡的阳光中打着哈欠,难得听不见碧音的说话声连楚云汐都不禁纳罕。
  “碧音那丫头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躲懒去了。”林月沅一句玩笑话安抚了她的心,她带着两人进了金躞舍,林月沅倒不觉什么,林日昇见到眼前情景禁不住一声低叹,书柜鳞次栉比横列于眼前,书函整齐的排在书架上,层层书目令人目不暇接,仿佛书山文海,浩瀚无边,让人只想在此枕籍酣睡,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一见此间陈列着如此多的奇书异文如获珍宝,忘我地埋头进了书海。他自寻一排书架走了进去,难掩心中的兴奋,这屋中藏有大量的孤本珍本,乃至前朝禁书,令他大开眼界。
  林日昇陶醉于此,不能自拔,信步漫游在书柜之间。林月沅喊他,他也不闻。
  林月沅笑他的呆气,可楚云汐却慧眼识人,认为那正是他纯良之处,如知己般会心一笑。
  楚云汐很快便帮林日昇找到了他所需要的医书,她惦着脚将笨重的书函抱下,却在书柜抽空的瞬间望见了对面一双亮若北斗的星目。
  她悚然一惊,警觉地将伸手拦在林月沅拦身前,将书函扔到地上,厉声问道:“对面是什么人?”
  她双目锐光闪闪,宛如弦上之箭,随时可以发出置人于死地。
  林月沅见她突然露出这般凌厉的气势,一改往日温文有礼的形象,大为吃惊,原本以为她文弱,不想她竟有如此骇人气魄,不由得对她更生几分敬意。
  对面的男子移了几下步子,大笑着侧身从容走出。楚云汐一步向前将林月沅半个身子挡在前面。
  男子笑声不绝,声音入耳,十分爽俊明朗。
  男子走至两人面前笑声止歇,嘴角挂出一丝亲和友善的微笑。
  楚云汐目光过去,只见那人不过十七八岁,身着棕黄色长衫,脚踏黑色金边皮靴。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天姿雄杰,俶傥风流,朗朗如日月入怀,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两人见他气势非凡,似非恶人,疑惑地对视一眼。
  男子见到她们高兴异常,眉眼神色间没有丝毫见外。他善意的眼光温和地打量着两人,笑容可掬地问道:“让我猜猜你们两个里究竟谁是我的小师妹?”
  楚云汐警惕的眉头顿时舒张开来,立即转怒为喜。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才刚反应过来的林日昇急忙忙赶过来伸臂挡在两人面前,问道:“你是谁,莫要伤害他她们。”
  男子微笑着露出探究,望着他迟疑道:“小兄弟,难不成你也是师傅的弟子?”
  林日昇被他问的一怔,缓缓地回头茫然地望着两人。楚云汐恭恭敬敬地站出,敛衽向对面之人行礼道:“师妹楚云汐拜见杨师兄。”
  杨邈冲她点头笑道:“我猜也是你。”他又指了指林氏兄妹问道:“这两位小朋友是谁啊?”
  楚云汐忙与他们三人相互介绍。林月沅瞪着一双圆眼望着他,她也是才知楚云汐居然有个师兄。
  杨邈出身于江州士族,虽然难与北方士族相比,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诗书传家,家中的榜样、探花都不必提,单说他父亲杨正就是先帝朝的状元。然而可惜他生不逢时,朝政多为北方大士族把持,他身为南方士人多受排挤,并未进入朝廷中枢,最后只能在地方做一小吏。
  但良好的休养和家教让他不曾对儿子的培养有过丝毫的放松,以至于年纪轻轻的杨邈在科举考试中一路高歌猛进、凯旋不断。
  林日昇的谦恭识礼让他见识到了蜀南世家子弟应有风范。他颇为欣赏地作揖还礼,而后又用兄长般慈祥的目光回应着林月沅的注视。
  与楚云汐的沉静无波不同,生气勃勃地林月沅总会对陌生的人事充满无穷的探知欲望,听说他曾跟随白骜游历天下,她向往自由冒险的心又开始蠢动,不住地问他各种问题。
  杨邈颇有些白骜的潇洒不羁,因而很喜欢她这种不受拘束、活蹦乱跳的性子,耐心地回答她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林日昇则在旁边紧张地关注着妹妹的一举一动,每当她有些失礼之处,他便骇然的向她使眼色,他的好心却只频频获得妹妹的嘲讽的白眼和鬼脸。
  楚云汐乖巧安静地抱着书函随着他们出了金躞舍,默默地跟在后面听他们谈话,听到有趣之处也会跟着浅笑两声,她越走越慢,直道她在林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眼圈一红,手中的书函掉落在地上。
  林中那人美髯当胸、高瘦清矍、穿一领秋香色长袍,后背长剑,风姿逸然,赫然是阔别许久的白骜。安顿好她们母女后,他又四海漂泊去了,他就像一叶飘萍,无根无脉,虽自在却也孤独。
  楚云汐又哭又笑,扑到他怀里叫舅舅。白骜盯着她渐舒的五官和越发清婉的容颜,怔怔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见他双眸中晶莹闪动,楚云汐更觉酸楚。
  林兄兄妹瞧见他们甥舅久别重逢,在一旁静静地不敢打扰。唯有杨邈欢乐的神色下沉,俊美的脸庞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待他们收拢了情绪,林氏兄妹方上前见礼。杨邈低着头,拘束地向犯错的孩子,走到师傅面前,突然跪倒叩首道:“师傅,不肖弟子向你请罪。”
  白骜像没瞧见他似得,口中微哼,抬脚从他面前跨过,丢下众人扬长而去。
  没有获得师傅原谅的杨邈,垂头丧气地跪在原地,体贴的楚云汐将他扶起,宽慰道:“大哥莫急,舅舅就是这个脾气。他气性大忘性也大,过几日便好了。”
  知情识趣的林日昇也知自己一个外人不方便置喙,便选择沉默。林月沅没这么多顾虑,张口便问道:“杨大哥,你怎么得罪他了?”
  林日昇横了她一眼,她反瞪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一定是杨大哥的错。我还经常得罪林昶,哪次不是他有错在先。”
  林日昇的脸登时拉了下来,教训她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许你直呼父亲的名字,这般太不知礼数了!”
  林月沅蛮不讲理地不服叫嚷道:“我偏叫他林昶、林昶、林昶。我还没叫他无心肝呢。”
  杨邈及时出声打断了兄妹俩的争吵,坦然相告道:“此事却是我的不是,我违背了师命,遵守父命去参加了殿试。”
  林日昇立即露出崇拜的神情,羡慕道:“能入围殿试,杨大哥你好本事啊。”
  杨邈谦虚地摆手,不敢接受他的恭维。
  林月沅无奈摇头,好笑道:“这位白老先生真是太奇怪了。若是我哥哥进了殿试,林昶还不高兴地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儿,若你高中,他这个当师傅也面上有光啊,这有什么可气的?”
  林日昇踟蹰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小弟斗胆问一句,这次你可高中了?”
  杨邈微微一笑,客气道:“侥幸拔得头筹。”
  三人又惊又喜,林月沅夸张地张大嘴笑道:“头筹就是状元啊。”
  杨邈颔首,楚云汐由衷地赞叹道:“大哥好厉害啊。”林日昇更是艳羡不已。
  楚云汐高兴之余忽然心有所悟,顿时低落地叹道:“大哥高中状元,舅舅不该不高兴的。”
  林月沅摊手,一副言中了的得意表情:“我说什么来着,果然不是杨大哥的错吧。他们这些人真是越老越古怪,这事儿若是放在我们林家,林昶定定要树个神像把我哥哥供起来。”说完她哈哈大笑。
  林日昇听见妹妹的打趣,有些羞涩也有些失落道:“快别浑说,我哪有大哥的本事,我从小读书就笨,高中,做梦也不敢想。”
  杨邈以为他自谦过甚,安慰道:“贤弟过谦了,你年纪尚小,想必过几年便能听到你的好消息了。”
  四人谈笑间,昏黑的静夜上空飘起了一层淡淡白雾,清甜的饭香引得众人饥肠辘辘,楚云汐指着天上的炊烟喜道:“原来她们在厨房。”
  杨邈小时曾虽师傅在此处住过,眼见得这里亲切而熟悉的事物,不禁勾起他小时玩耍的回忆,他曾在那山石后捉蟋蟀,也曾在池塘里摸鱼虾,望见那一片苍幽的竹林,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江州的家中也有一片这般幽深的竹林,他曾和柳盈薇在那里玩过捉迷藏,也在那里嫌弃柳盈薇的少女情怀,也在那里悟出爱的真意。思念漫长的思念,他的青梅,他终于决定要将这棵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青梅郑重的摘下,放进自己的心里。
  前院的荷花池边摆着难得一用的大圆桌,圆桌周围一溜高背木椅,腾腾热气伴着菜香如天女散花般四溢。众人都围在桌前站着等候。
  须臾,楚云汐搀着颤巍巍地白荞走到桌前来,白骜负手站在她的对面,难过如浪潮一层一层涌过他的心田。
  她鬓发霜白,面容枯槁,似乎比他这个做哥哥的还要苍老,仿佛月中嫦娥容颜顷刻衰败,只剩了一张干瘪空心的皮囊。她的精血、她的灵魂、她的美丽、她的思想像不可挽回的昨日朝阳,伴着她的心中的爱一同老去、死去了。
  白骜又怜又气,不停叹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埋怨道:“你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为了他作践自己得还不够。”
  白荞双眸微闭,掐了掐手中的念珠,平静地道:“哥哥还不是一样。”
  白骜如瀑布般的美髯不住抖动。他刚要发作,楚云汐很怕他一气之下又转头而去,急忙握住他的胳膊,替他母亲说尽好话。林日昇也帮忙相劝。杨邈担心自己一张口反加重了师傅的气恼,便肃立一旁。弄不懂各种隐情的林月沅不知如何插嘴,只得呆呆地站着,观察他们的异常反应。
  白骜见有外面小辈在场,为了顾及家中面子,忍气吞声地找了个离她最远的位子坐下。
  白荞似乎已进入离魂的状态,外界的刺激就好像打在僵硬地石头上一点回应也没有。
  碧音三人还没有忙完,不好意思让主子和客人们等候,绿妍便请他们先开席,她们将饭菜留好待会儿在厨房单独吃。
  众人落座,却并没有响起了一丝推拉椅子的噪音。
  白骜的左边坐着杨邈和楚云汐,楚云汐旁边坐着林氏兄妹。林日昇带着妹妹率先端向白骜白荞两位长辈敬酒。白骜也很喜欢这两位小辈,酒杯相碰之时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白荞却颇为冷淡地拒绝了酒水,楚云汐怕众人扫兴,赔笑着举起酒杯带母亲饮过。
  众人再度落座,杨邈偷偷觑了一眼白骜,见他脸色有所缓和,才大着胆子再度举杯赔罪。
  白骜望着他手中的酒杯呆呆的沉思并不伸手去接,似乎怒意难消,刚刚还欢笑融洽的场面乍然冷了下来。
  杨邈心中惭愧不已,霍然跪倒在地扣头道:“师傅请你莫要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弟子死也难赎。”
  他再抬头时,眼中泛有泪意。
  林月沅有些看不过眼,准备站起仗义执言,被林日昇死死死死地按在座位上,她脸现忤色,低声地与他吵了起来。
  白骜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起身将徒弟扶起,言语间颇有些“儿大不由爷”的萧条之感,他抚着徒弟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奉父命去考科举我不怪你,你中了状元是你的好本事,也是我这个师傅的光彩,我该恭喜你。可是你可想好了,这官场之黑,犹如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我只怕你一进去迟早会移了心性,可惜了你这颗七窍玲珑的心肝。”
  唯有楚云汐听出了白骜话外之意,心中一寒。她转头望向母亲,她似没听见似的,手中拨弄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地低声背着她的佛经。
  杨邈了解师傅的苦心,也向他吐露了自己的志向:“师傅,弟子少时过于狂妄,可长大后读孔孟、读四书、读五经、学修身治国之道,越发觉得身为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方不负圣贤教诲。”
  他的话堂堂正正、正气凛然,令林月沅热血沸腾、林日昇震撼受教、楚云汐仰慕钦羡。
  白骜却像位迟暮老人早已看透人事变换、世事沧桑,少时的理想冲动付诸东流,听着年轻人的豪言壮语不觉感动欣慰只觉幼稚可笑。
  他仍旧叹气颓唐道:“可如今这世道你纵有满腔抱负只怕也是空想罢了。”
  杨邈的决心宛如磐石坚定不移,他也不仅不畏惧黑暗更觉自己当如火炬照亮着诡谲的世界:“诚如师傅所言也许弟子的作为如同溪流般不值一提,但若能有一滴滋养大地、惠泽万物,便是徒弟的功德了。”
  白骜终被其不撼动的为国为民之心所触动,虽有继续伤感几许落寞,却也有几许豪迈,几许大勇。他的口气渐渐软了下来,期许道:“我这一生在意之人总是有自己的主意,好也罢,歹也罢,到底都是拗不过的。愿你谨记今日之言,莫忘初心。”
  师徒两人最终霁颜相对,殊途到底还是同归。
  白骜心结已解,狂笑几声,拉着徒弟坐下,抛去酒杯,拿起一坛刚开封的好酒,端起大碗便往里倒,众人纷纷换上大碗,大喝大笑起来。
  白荞坐了一会儿便厌烦了,她现在极烦热闹,总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细心的楚云汐看出了母亲脸上表情的变化,便主动提出搀扶疲倦的母亲回屋休息。
  楚云汐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母亲空洞的双眼,无魂的躯体,陷入了空虚和沉思,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座没有灵肉的泥胎。白荞纹丝不动地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无声冥思。楚云汐用手触了触母亲花白的头发,干涩而冰凉,她的整个人似罩在一层厚厚的冰层之中,随着凉气弥漫入内,迟早有一****也会化为一座无心的冰雕。
  她有时也想拿一把锐利的铁凿凿破她外表坚硬的冰壳,让她能够看到,她虽然失去了丈夫可还有失爱的女儿在等着她的怜爱。但她又怕那冰壳已与她的血肉长在了一起,好似乌龟的外壳,一旦敲碎,不但不会逼得她清醒反而会刺激地她发疯。
  忧愁在她心中凿一口无底之井,她每日只能将悲伤的泪水倒入井中。
  她轻轻地阖上了门,白荞依旧维持着盘坐的姿势,不曾有一个眼神的回应。她独自站在屋外的阴影下,吹着院子里的冷风,恨不能似枯树落叶般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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