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七.决战
苍鹰子本就是昆仑四雄中最聪敏之人,此刻这番言论虽是因旧怨而带有私心,但细细想来其实丝丝入扣,严丝合缝,叫联盟众人心内都信了大半。
初时怀疑谢酽对冯、范下手,尚可说他为在丐帮站稳脚跟排除异己,是正道内斗。但若是以联盟盟主的身份与魔教勾连,其严重性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而魔教两人只是噙着笑意,并未否认。这时,偏偏冯延康又伤重而亡。死敌身故,范行宜却泪洒衣襟。又补充了几个细节,佐证谢酽行凶,将一切都推在了谢酽身上。一时,不止丐帮帮众,室内所有人皆痛心疾首,怒视着谢酽。
“谢公子,你还有什么可说?”净寂转动佛珠,仍是慈眉善目地开口。但其中语气就像是在劝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一般。
“冯长老,是范长老让我杀的,他说我帮他杀范长老,他就把路白羽让给我。”谢酽明知大家很难相信,还是咬着牙努力解释道。
“一派胡言!”范行宜徒弟怒喝:“若是如此,为何你不去杀路白羽,却反而对师父下手?灭口吗?”
“不是我--”
“你休要将范长老拉下水。别说范长老不是这种人,就算他真的这样提议,你还真去杀冯长老了?”有人反应过来:“这么说,至少杀冯长老的事你是承认咯?”
“你们等会儿再吵,谢公子,你先把路白羽还给我们。”鹤松石适时的开口简直是火上浇油,一时谢酽彻底被淹没在了众口铄金之中。
大势已去,谢酽深知此刻再说什么大家都不会再信,何况冯延康确实是他亲手所杀,哪怕是因人指使也无可抵赖,心已先灰了一大半。
一时贪念竟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此刻他连自己都无比痛恨。
耳畔连绵不断的是众人的质问和责难,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沉入湖底,无法呼吸……似乎一切都不再真实,连眼前仇人的面孔都模糊起来。
“谢公子是谢大侠的儿子,这样的出身和武功,又是我们联盟盟主,前途无量,何必去与魔教勾结呢?”
竟敢提到父亲……他的心脏猛得一紧,霍然看向声源处。
“魔教惯会暗度陈仓,在聚义会之前,谁又能想到慕容义是魔教洞主呢?再说谢公子聚义会就背上了几条说不清的人命。还执意和慕容义的女儿成婚,或许他并非才刚勾连上魔教,而是早就与魔教不清不楚。只怕一直以来,他都是魔教安插在我们联盟的卧底才是。”
汉江渡痛快屠戮的滋味又浮上心间,他堵满全身的恨意、怒气正在寻觅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婚礼那日,据说是魔教灭了谢家满门……”有人提出疑惑。
“那不就更奇怪了吗?”苍鹰子道:“以谢夫人的武功都被魔教害死,为何独独谢公子会存活下来?难道是谢公子为攀附魔教,连自己家人都一并抛弃?还是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低下头,发现心口处长出了一把刀柄。
“你……”
朴刀霍然拔出,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心头血喷出尺高。
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谢酽转过身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一步一步朝着江朝欢走去。
苍鹰子的血顺着他的刀尖在地上留下了一串痕迹,他全没注意到周遭围过来又被他的杀意吓退、默默分出一条缝隙的人们,似乎眼里就只剩下了那个端坐在椅中的人。
“就让他和魔教贼子自相残杀好了。反正众目睽睽下杀害苍鹰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早晚跑不掉。”
几乎都抱着这样的心思,以净寂为首,大家反而都让开了半尺,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
就在那串血迹终于蜿蜒到江朝欢身前时,这个据说是谢家惨案的主凶终于第一次站了起来,叫拦在他身前的鹤松石退到一旁,淡然走到谢酽身侧。
“谢贤弟。”他的语气亲昵自然地仿佛在和多年老友闲话。众人好奇地看着他微微弯过了腰,凑在谢酽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尽管他们没听到这句话,但谢酽的反应却切切实实地落在了大家眼里。
这个本就被仇恨点燃,遍身杀意的谢家后人此刻更宛如地狱修罗。被苍鹰子的血染得猩红的双目低垂着,一声轻笑从他被恨意堵满了每一寸的身体里硬挤了出来。
“你看,你好像……又被我骗了一次。”
江朝欢是这样说的。
这声低语钻入耳中后,在谢酽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恣意横行着,把他体内的每一处揉碎、穿透。
他想笑,可喉中溢出的只是“嗬嗬”的气音,他抬起手,神情专注而单纯,似乎世间只剩下了一个人,一件事。
没人看清是谁先出手的。
当他们反应过来时,一刀一剑已经相峙嗡鸣,斩击声锵然却又绵延似弦乐泛音,余韵不绝。几乎是瞬时之间,厅中桌椅陈设尽皆碎裂飞扬,人们生怕稍被波及,皆尽力蜷缩身形,躲到角落。
水龙吟磅礴宏大,此刻携着极致的杀机,游龙惊啸,百兽齐喑。穿云破繁复深远,回招之间却返璞归真,化一制变。
刀气嗡鸣,剑光闪逝,如雪虐风饕般恣肆,小小室内几乎栋折榱崩。
众人心惊之下,也暗觉神驰目眩。顷刻,室内已无落足之处,两人胶结固缠之间,已不知何时转到楼外,联盟诸人不由齐齐跟出。
刀光与剑气大开大合、如风如电,恨不得把整座孤岛倾覆。转眼间,两人已拆上百招,却仍胜负未决。几个武学大家却看出,这场搏命之战的奥义渐渐从招式之争转到内力之斗。
谢酽不顾性命的打法之下,终究内力渐乎不继。而江朝欢吐息渊长绵密,仍似闲庭信步般悠然。缠斗越久,他越是从容。剑招已不再频频转换,一式“云趋鹜赴”化用得妙到巅毫,一路寻瑕抵隙,分花拂柳。
不知又过了多久,日薄西山,霞光万道,湖岸间昏黄一片。刀剑气脉激起飞沙走石,湖面亦连连炸起水花。众人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两人身形。
终于,遽然一声刚烈至极的金鸣后,一切戛然而止,天地间陷入无尽的閴寂。
谢酽的朴刀在空中划出丈远直插入土,竟锋摧刃折,断裂为二。沙尘散尽,只见一把青锋长剑正在寸许外,直指他颈间。
没人看清最后这一招是如何演化的。只有谢酽清楚,当他自己也知内力差距下久斗不宜而以死为志,门户大开,使出同归于尽一招时,本已不可能有退路的江朝欢陡然变招,身形随之而动,剑身自掌下翻出。
这是终结的一招,两人心中皆一清二楚。而结果,也显而易见。
然而,只要剑尖轻轻一送,就能取谢酽性命的江朝欢,却未再有动作。
无论是兵刃脱手、败于剑下的谢酽,还是一场恶斗、堪堪险胜的江朝欢,脸上都没有半分喜悦、庆幸、甚至是仇恨、懊悔。仿佛无数种情绪都在这场恶斗中交结、纠缠、熔溶、消散……求不得、怨憎会,何尝不是一场虚妄?
霞光给两人的侧影渡上了一层金边,谢酽极慢极慢地仰起头,随着江朝欢的目光看向湖面无穷无尽的边际,两人周身似乎都只剩一种莫名的悲凉。
这样的关头本是偷袭的好时机,但却没人敢稍微靠近一步。好像大家都忘却了他们一个是魔教恶首,一个是叛盟凶徒。许久,这片广袤的寥阒最终被一阵船鸣声打破。
众人这才惊觉,在被凿穿而缓缓沉没的船只之中,竟驶近了一艘大船。船帆鼓动,紫旗招展,熔于落日余晖之中,赫然题字为“顾”。
“是二小姐。”鹤松石走近,看到了船头立着的身影。
盟众这才清醒过来,拖了这么久,魔教的后续人马终是赶到了?难道今天真的就是他们葬身之日吗?
谁知,那船却只是停靠在岸边,并未下来人。江朝欢面上挂着惯常的淡薄笑意应了一声,似乎刚才的悲哀都是错觉。
他手腕一翻,已收剑入鞘。便自然而然地转身走向艞板,好像身后泱泱众人皆是无物。鹤松石跟在他身后,一道上了船。
岛上熙熙攘攘的联盟无一人敢拦,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离开。他们当然知道倚多为胜的道理,但适才的剧斗足够慑人,谁也不愿做那个送死的出头鸟。何况后援已到,谁知魔教又来了多少人马。
因而,看着大船收回艞板,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深深庆幸这次魔教没开杀戒,避免了一场恶战。
在船开的同时,甲板上立着的女子偕着江朝欢就要进入船舱,身后却远远响起谢酽的声音,那声音出奇得平静低沉,却似乎隐隐含着某种期待:
“母亲……真的是你所杀吗?”
自败于江朝欢后便一言未发过的谢酽缓缓站了起来,望着驶往落日的船只和那个毕生死仇的背影。
亲眼目睹的就是真相吗?苦苦追求的又有何意义?他不懂,也不想懂,但他愿意再去信一次。
那背影却只是顿了一顿,并未回头。
在所有人或不解或恐惧的目光中,空气都不再流动,时间更是凝滞不前。人们连呼吸都忘记了。
只是下一刻,紧绷的弦便蓦地松弛。那个如往常般带着些讥诮笑意的声音是如此淡漠冰冷,仿佛在说刚吃了一顿饭一样不含任何情绪,叫众人打了个寒颤:
“一切事实,如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