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七.决断

  孟九转之信、慕容忠之言、谢酽身上的种种怪事互相印证,丝丝入扣,一时室内静默下来,众人均在心中盘算回想,彻底了然。
  就连此事的正主谢酽和顾襄,也再无一分欺骗自己、拒绝相信的可能。
  惊呼、议论、感慨、茫然,小小岳阳楼在承载了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后,又要容纳所有人的纷杂反应与思绪,不免见于嘈乱。
  三人身世,分明事关整个武林未来,聚义会后仅仅平静了一年的江湖,又要天翻地覆了吗?将自己儿子调换到谢家的顾云天,又在酝酿着怎样恐怖的阴谋?
  无数视线的焦点谢酽却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手中朴刀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手脚的麻木无声无息地爬过了体内的每一处,开始连呼吸都带着酥酥痒痒的刺痛。
  而他毫无察觉,甚至有种神魂终于脱离这副躯壳的喜悦,在半梦半醒般的神游间,他回到了来聚义庄的第一天。
  往事旋踵即逝,旧影难寻,此刻却历历在目,他终于明白了——
  慕容义花费二十年建造聚义庄,收养慕容褒因,就是因为他窥探了那个秘密。而就在两年前,他认为时机终于成熟,遂借顾云天命他举办聚义会之机,引谢酽前来参会。
  随后,他利用慕容褒因接近谢酽,先后几招陷害他成为杀人纵火的凶手,害他身败名裂,更是身中剧毒。
  这一切只是为了向顾云天传达一个信号:
  他知道。
  谢酽身处重重困境,不绝如发,由此,十二年未出幽云谷的顾云天重现江湖,亲临雁门,踏入慕容义为之准备的葬身之墓。
  只是,慕容义终究小觑了魔教的能力,尽管极尽工巧,聚义庄也无法撼动顾云天分毫。而在临死之前,看到慕容褒因和谢酽情根深种,他满怀恶毒,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诡谲不堪的结局……
  谢酽想笑,但他口中也泛起苦味,身体每一处都是针刺般的麻痹,让他时不时从幻象中清醒。
  身侧,顾襄和他一同想到的,是接下来玄天岭求医的半载春秋。
  为什么顾云天会自信地让他们前往玄天岭,寻孟九转解毒;为什么又要他们解毒后立刻取孟九转性命,还要带回尸身;为什么,孟九转会对顾襄说出“你不能杀我”,而用自杀来避免顾襄担上弑父之罪……
  只是,孟九转非顾襄亲手所杀,但终究是因她而死。
  顾襄不知道此刻该是什么反应。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没有是非对错、没有正邪之别,驱使着她兢兢业业完成每一个任务的,只是父亲的一句吩咐。
  尽管从小她就能感觉到,父亲待她和姐姐极为不同,甚至教中也一直有传言,她不是父亲所生。但她一直告诉自己,只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嫉妒、愤懑、不甘……几乎占据了她此前生命的所有情绪。在突然得知她不是什么顾云天次女、魔教二小姐之后,甚至有一分释然。
  终于,她不用再拼尽全力博父亲一句夸赞;不用终日不平,处处与姐姐比较;不用时常惴惴,生怕一点点失误,让父亲厌恶……
  她可以像魔教每一个普通属下一样,单纯地完成主上布下的任务,亦或任务失败接受裁决。她可以抛却那重身份让她强加给自己的束缚,以及痴缠二十年的心魔……只是,
  顾襄手中那本书的实感让她心里一沉,她垂下头,望着那本嵇无风塞给她的孟九转遗作。
  亲生父亲的死,又该怎么算?
  她逃避似地移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那本是她最信任的人,江朝欢。
  残阳如血,兔起乌沉,又是他身上折红英发作之时,也是,最后一次的发作。
  霞光毫不吝啬地洒在洞庭湖上,给清透的湖水铺陈了一层粼粼的金粉,透过窗纸,仿佛岳阳楼中也蒸腾起灿烂的水汽。
  顾襄转过身,失望地合上眼睛。
  她在江朝欢面上只能看到愧疚、那种她永远也不需要的东西。
  生父将她视作筹码,博取前程;养父把她作为棋子,驱策行事。一切颠倒的遭际已足够荒诞,她所爱所信的那人,也只有一样的欺瞒与利用——
  她已能猜到,自聚义会以来江朝欢私下所做的,就是在查访谢酽身世。
  他早就知道,甚至也在利用这个秘密谋求着什么。而误把他当做良人托付的顾襄,则是最好的替他遮掩、助他成事的棋子。为了稳住这个棋子,他独享着那个秘密,又想用一句对不起来打发走她。
  顾襄只觉眼前一切都太过荒唐,偶然瞥到顾柔时,又见她眉头紧缩,盯着谢酽。而一旁的岳织罗仍是一贯的毫无表情,仿佛提不起一丝兴趣;沈雁回则淡然地把玩着折扇,偶尔看向门外,似在等待着什么。
  无论是魔教二小姐,还是孟九转之女,顾襄始终不曾得到过别人一丝真心相待、片语关心,她的前二十年不过是个笑话,一如她在这世上尴尬的存在。
  这些人、这些事既已和她毫无关系,她又在这里做什么呢?蓦地,她自嘲一笑,转身便走。未等有人发觉,已踏出了楼门。
  她走得如此决然,有几个人倒是想要追去,却已不见她踪影。甚至嵇无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赶到门外,又悻悻而回,急切地问江朝欢道:“你不去追她吗?哦,看你的样子是追不上的。那,用不用我替你追?先说好,她要是动手我可不管了啊。本来就挺凶一个人,现在心情不好,不得把我活吞了啊……”
  啰啰嗦嗦了半天,他终于打住了话头,良久,才听到江朝欢轻到几不可闻的回答。
  “九衢尘中,唯有这里,非她留驻之地。”江朝欢的声音喑哑滞涩,低低送入他耳中:“天高云阔,她终于可以随心而活,为自己而活了……”
  嵇无风无言,见他唇间褪尽了血色,左肩自己刚刚胡乱包扎的伤口仍在渗血,叹了口气,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在自己口袋里翻找起来。
  “我记得从长白教带了不少伤药来着,哪去了?”
  摸着摸着,嵇无风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自己已今非昔比了,便鼓足勇气,一把拉过他右手,想为他输送些真气。
  然而,猛一打眼,却发现他手腕内侧也开着一朵盘根错节、穷形尽相的桃花。这是什么玩意?
  正要细看,余光之中,却见谢酽也不知怎地,猛然呕出一口黑血,重重摔倒。
  他忙招呼妹妹来看着江朝欢,自己抢去扶住谢酽。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昏昏沉沉之中,谢酽仍能感到,是顾柔接住了他。他本能地推了一把,却无力推开。
  就在适才,他还深恨顾柔伪造身份,欺骗于他;然而,现在又算什么呢?
  顾柔是他的姐姐,顾云天是他的父亲,他曾经最深恶痛绝的复仇对象,现在成为了他的血缘至亲、一脉相关。
  越是想去,心胆愈寒。那股麻痹彻底占据了整副身体,又在其上加了一层洗经伐髓的剧烈头痛,谢酽只剩维持着睁眼的力气,看到顾柔暗念心决,抬手覆在他头顶之上,不一时,她头上就冒出丝丝白气。
  ……是在给我拔除折红英吧。谢酽已不甚清明的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然而,没过多久,顾柔就收手而起,他的头痛丝毫未有缓解。
  顾云天亲自种下的折红英,又是在百会要穴,顾柔果然没能解开。一直作壁上观的任瑶岸松了口气,却见顾柔面色若定,取出银针,扎在谢酽指尖,待她拔出银针,针头已然黑了。
  “果然还中了毒。”顾柔心中默念,慢慢扫视四周。
  早在几个时辰前,察觉不对,她就给谢酽吃下了清解丸,又试图用朝中措内力逼出毒素,但皆是徒劳无功。
  谢酽是何时中毒?如何下毒?又是何人所为?顾柔知道当下来不及慢慢查探,但她明白,谁最恨圣教,谢酽中毒又有谁获利最大。
  只见,发作迅猛的毒素比折红英更快,谢酽一会儿功夫就完全陷入了昏迷。顾柔放开了他,从容站起。她食指有规律地轻敲,面色一如平常,在众人的惊异声中如鬼魅般身形一动。
  下一刻,路白羽已惨叫一声,被她挟在手中。脖颈下方三寸,一朵明艳桃花正在路白羽皮肤上绽开。
  而顾柔端然一笑,抬头看了看任瑶岸:
  “任代帮主,如果这就是你的底牌,那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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