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二.中伏
将一个空穴来风的谣言散布坐实、并让人深信不疑的方法,不是靠自己的力量主动去播散、强调、说明、解释。
哪怕他们已经有了深植于市井的牛马帮,开辟了更为广阔的信息渠道。
人性如此,越是鬼鬼祟祟、意欲隐藏的东西,越会引起人的兴趣。反而堂而皇之广告天下的,才会让人以为别有用心。
所以,谢酽命小缙一路屠杀灭口,假作极力掩藏着什么,引来万众瞩目。再逐渐开始百密一疏,藏头露尾,让人觉得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相信他们试图掩埋的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人们不会怀疑自己努力窥探到的结论。正所谓以退为进,欲拒还迎,当他们走到玄隐剑当年最后消失之处,这个秘密也顺势而出,天衣无缝。
很快,掉落碧水峡的玄隐剑时隔多年重见天日,在无数流言蜚语中,多数人都选择相信了这样一种说法:
十五年前,淮水派所有人都死于碧水峡后,魔教尚不及下山搜寻,玄隐剑就顺着流水飘到下游,被一个村民捡到。
他不知此物的贵重,只随手丢弃在了自家后院,所以一直以来江湖上毫无风声。
数年后,他缺钱时把这剑抵债。几经辗转,又被卖到了隔壁镇的当铺。蒙尘数载,才被一个路过的勿吉武士发现。
那人常常往来中原,知道这把剑是多少人垂涎不得、你争我夺的宝物,也同时想到,它落到任何人、任何门派手里,其实也意味着灭顶之灾。而若被顾门知道它的存在,让顾云天得到其中秘籍,对武林来说更非幸事。
所以,他索性默不声张,偷偷将其带回勿吉,沉入长白天池,彻底掩埋了这绝世宝剑的痕迹。
而锲而不舍追寻了十五年的魔教,也终于在最近得到了一些线索。当即广派人手搜查证实,并将一切有关之人格杀灭口,以防消息泄露。
只是,欲盖弥彰、适得其反。流言传播之速远超想象,短短半月,玄隐剑的下落就世人皆知,再也杀不过来、追踪不上了。
碧水峡群山拱卫,万壑争流,是中原最险要的关隘。立在崖顶,俯瞰层层云海,只闻波涛汹涌,风声呼啸,全无春日景象。
这片往日人迹罕至之处,如今人头攒动,都试图在这淮水派覆灭之地寻找一丝遗迹。
“那把破剑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么多人因它而死,难道死物会比人命珍贵?”
隐于看热闹人群中的谢酽一行听到了一个略带孩子气的声音,小缙回头看去,却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是啊,为了一把剑,造下这么多杀孽,还牵累了许多无辜百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那少年身边的老人摇头叹息。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局下,还敢于当众大放厥词,确实罕见。谢酽不动声色地转回目光,发现小缙仍在望着那里出神。
是啊,为了一把剑,还是一把并不存在的虚空的剑。
“缙护法,最近这段时间你的确太累了。”
小缙似是被谢酽的声音吓了一跳,悚然退了一步,却见他正言笑晏晏地盯着自己,还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小缙全身血液登时凝结成冰,一动不敢动地听他笑着说道:“雁门关初遇时,你才到我肩膀高,还没变声呢,缙护法,你有没有觉得这三年时光快得像梦一样……”
看到小缙略显僵硬的笑容,谢酽又认真打量起他:“话说回来,缙护法作为教中最年轻的中流砥柱,近年却有些碌碌无为,多么可惜。好在这一路大肆屠杀为试剑造势,缙护法成绩斐然。此局若成,神秘人自投罗网,缙护法可是奠基之功啊。”
一旁的孟梁不屑地扭过头,心中对小缙颇有微词。
回来的路上,小缙暴虐疯狂的举动不断传入他耳中,他还以为是误传。却没想到,真的是这个同龄玩伴亲手杀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
还是第一次亲身领略魔教的血腥,自小生活在单纯环境中的他自然无法认同。
所以回来后,他都没再理过小缙,哪怕小缙惊喜地和他打招呼。
深夜,这座高崖终于清净,只剩下了两个重返故地的身影。
默默望着那漆黑无际的深渊,顾襄仿佛看到了当年身边的人是如何被其吞噬,又挣扎爬出,把自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进入幽云谷的?”
“我醒来的那一刻。”
她听到江朝欢淡漠的声音,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不过我一开始是为了玄隐剑才来的。我醒来后找不到玄隐剑,以为肯定是被顾门拿走了。那是父亲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我当时一心想着一定要把它夺回来,却没想到它也并不在教主手里。”
“原来你最初并非为了复仇?”顾襄有些意外。
“复仇……其实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复仇实在是天方夜谭。连我看来世界上最厉害的父亲都被教主害死,那时的我,又怎么会觉得自己有力量与教主为敌呢?”
“那你……?”
江朝欢侧过头,轻轻拉住她的手,那段心底最隐秘的思绪第一次倾吐出来:
“我在一个瞬间做出复仇的决定,是因为你。”
顾襄惊讶地望着他。
“我千方百计伪造身份,接近教主,终于在他回谷路上有了机会。而我没想到,让他轻飘飘地答应收我入门、带我回谷的,只是因为你和其他人都相处不好。当时教主说了一句:你和襄儿差不多大,性情又容忍耐心,说不定她能喜欢你,也算有个玩伴。”
几乎是震惊的,顾襄不由挑眉。
顾云天……还曾这么关心自己?可是,这又为什么会让他生出复仇之心?
只听他继续道:“在那一刻,我的愤怒几乎要冲破了身体,我不甘心,我嫉妒你,嫉妒你还有父亲这样爱你。而我本也拥有这一切,却被他夺去了,在这世上只剩下了孤零零一个人……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决定……我要让素未谋面的你也变得和我一样,尝一尝我的滋味……”
一时,顾襄百感交集。
想不到他走到今天的起点,竟是顾云天随口的一句话。而从小到大,自己感受到的他的冷漠与敌意,也并非是自己的幻觉。
不过,又是从何时,因为不经意间的什么事,针锋相对的两人变成了今天这样……?
顾襄感觉到包裹住她手的力度加大,却又微微颤抖,江朝欢正极为郑重地盯着她,眼中被痛悔填满:“这是我内心从来不敢直视的一角……明明和你没有一点关系,我却迁怒于你……对不起……”
“从你的立场看,你也没错。只是,我还是要惩罚你一下才甘心。”顾襄佯怒道。
江朝欢怔住了,下一刻,却被一个无比坚定的怀抱定在原地。
抬起头,无尽黑渊中萦绕着的、那噩梦般的坠崖一幕渐渐散若云烟。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
离开碧水峡后,魔教终于意识到再用任何手段也无法阻止流言的传播,毕竟,他们杀不光天下人。
于是,魔教索性破釜沉舟、彻底公开此事,并宣称已派出十六堂高手封锁天池、阻隔营州入关之路、沿途设下重重伏击,只候教主顾云天出谷,动身前往。
而在顾云天亲临天池后,魔教将召开试剑大会,在天下武林的见证下亲自取出这把不世出的玄隐剑!
得玄隐者得天下。是震慑,亦是宣示。传闻重伤的顾云天此举,毫无疑问是在向整个武林宣告: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一直都是称霸天下、一统江湖,从未改变!
而天池试剑,只怕就是他在幽云谷韬光养晦十五年后,开疆辟土、蚕食鲸吞的新起点。
顾云天执棋落子,只为邀神秘人入局对弈。可在旁人看来,这是莫大的诱惑,也是重要的转折,与每个武林中人息息相关。人们闻风而动,纷至沓来,皆要争上一争。
而又恰在此刻,少林净虚掌门被沈雁回刺杀圆寂的消息也由牛马帮传播开来,轰动天下,也为魔教的野心添了佐证。
即日,净寂方丈暂代掌门,稳住局势,宣布将与丐帮结盟,共同讨伐魔教、夺取玄隐剑。
两个屹立百年的最大帮派现在都掌门空置,岌岌可危,情况已经不能更坏。而此时联手,无疑是奋力做出最后一击的救亡图存之举。
是扭转乾坤歼灭魔教,还是惨祸重演彻底没落,非止其自身之事,还关系到武林长久的兴衰命运。
待行至信阳,已有许多门派从各地汇聚于此。这个丐帮驻地俨然成为漩涡中心、消息通衢。
而谢酽却丝毫不掩饰行踪,公然入城后,又派出小缙夜袭一处丐帮据点,杀害了十五个丐帮弟子和两个少林僧人,彻底点燃了所有正道的怒火。
如此罪孽滔天的凶徒,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在魔教积威之下,又没人敢率先发难。
然而,灰色三角旗插入下一处丐帮联络点时,却第一次,反而落入了对方的埋伏。
候在那里的,是丐帮所有好手,代帮主嵇盈风更是亲自坐镇!
剑光飒沓,这位“凤血剑”传人一柄青钢剑快如流星,遽然拨开四名魔教下属,直取豁然闯入的小缙心口!
剑势之疾,剑招之厉,激起一室长风,所有人都感到极强的真气倾压至面门,登时生出窒息之感。而小缙旋身以避,两手交握钩索架开剑锋,与嵇盈风缠斗起来。
虽然从前没跟嵇盈风交过手,但小缙也听说过她武功平庸,唯轻功出众。可是今日看来,她的剑法竟如此清越繁复,将本就以轻灵变化着称的凤血剑运转到了极致。剑光把他完全笼罩不得脱身,极是难缠!
丐帮其他长老皆默默观战,心中也是惊涛骇浪。
尽管嵇无风离开以来,嵇盈风接手丐帮,也做了几件大事,颇让他们刮目相看。又设下埋伏等来小缙,使众人皆惊异于她料事之准。但却没人知道,她的武功何时竟也精进至斯?
难道,这也是萧公子的教导……?几个长老不由偷眼瞥向那个气定神闲坐在角落里的身影。
玄衣长袍、帷帽覆面,至今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这个嵇盈风深为信任的人确实辅佐她将丐帮打理得井井有条,渡过了嵇无风不在的最艰难的三个月。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百招,仍分不出胜败。小缙知道继续下去对自己无益,当下银勾连划,格开剑招,试图抽身而去。
然而,只听一声茶杯倒扣的轻响,陡然间,六道身影齐齐起身,是丐帮仅存的六大长老一齐出手,朝小缙欺身而来!
小缙面不改色,心下却是一沉,连催内力变招同时,余光看向那发出指令的声源处:所有丐帮子弟都或严阵以待、或与他的属下纠缠时,唯有那个黑衣男子仍在好整以暇地端坐。
兵戈争鸣、真气纵横,这场剧斗无人敢有半分松懈,皆使出全身解数,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面对七人围攻,小缙越战越勇,接连重伤两名长老。然而,凤血剑粘滞胶着,总在最关键时刻为同伴辟出缝隙,使小缙处处掣肘。这种路数……
直斗得天昏地暗,小缙内力大耗,终于慢慢落入下风。他且战且退,已经气力不支,只是仍做困兽之斗,真气却已经催发到了极致。
忽然,背心一凉,他极力拧身,错开半寸,看到一支长矛擦着自己腰侧穿过,所幸未伤要害。
见他中招,行动开始滞碍,丐帮众人精神一振,一鼓作气解决了他带来的属下,纷纷围攻而上。
“什么阳天护法,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这个不会也是假的吧。”
“看他出招的狠毒就是真的!连犯八起杀人放火的案子,还牵连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今天就要他有去无回!”
“还不认罪求饶,我们嵇帮主心善,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
嘈杂声中,小缙身上渐渐添了血痕,额头也不知何时中了一记判官笔,鲜血模糊了他的右眼。
麻木逐渐夺取了他的感知,他已经是近乎机械地在腾挪纵跃、挥动双勾,唯有求生的本能在支撑着已经力竭的身躯。
左臂又被一刀砍中,银勾脱手,小缙右手勉强抵住范行宜判官笔的千钧重压,手腕不住颤抖,身形也一寸寸矮了下去。
金笔如蛇信般探向他被血糊住的右眼,身上无数伤口叫嚣着疼痛。血色中,看着不断放大、模糊的金点,小缙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但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比死更恐怖的他早已经历过了。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他似乎也找不出来。
就这样吧,唯一有些放不下的那人,其实从来都不需要他。
冰凉触到眼球的瞬间,最后的一幕石破天惊映入眼帘,勾起熟悉的惧怖,却让他在急遽泛起的绝望中彻底僵住。
那是一双妖异迂曲的凤目,在微风拂起帷帽一角的瞬间露出,与他堪堪撞上,噩梦的轮回重新上演!
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一刻,“锵锵”两声,一切骤然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