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冥教 第一幕 招魂人】

  嘎!嘎!嘎!
  乌鸦嚣叫着,飞过晦暗的天空,残阳如血,衰林枯枝。
  镜子里的脸,是苍白的、陌生的脸。
  瘦削的美少年突然双手抱头,瑟缩到阁楼的一角,翻倒的焦尾琴摔在地上,由于琴体的共振作用发出嗡嗡的、连绵不绝的巨响。脑中传来混乱的电流声如同没有信号的电视,雪花呲啦呲啦地响。
  流言如沸:“听说了么?萧家公子萧曦,就是被称为卫玠再世的,投湖自尽了。”“为什么?”“还不是要尚配扬威公主那个老妖婆,她信邪教采补之术,折磨死多少青壮男子了?”“听说萧家虽然上报公子急病而死,但心疼幼子,请西南方术士以招魂术,将尸身复活——如今竟是个活死人!”
  他的牙齿上下打战。
  “停下,停下!别别,别响了,啊——”他浑身颤抖地挣扎着,企图制止脑中混乱的放电。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像癫痫病人一样抽搐起来。
  混乱的记忆碎片:
  “曦儿,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吗?”
  “老人家,折煞我了,可我不认得你。”
  “曦儿,曦儿,我知道你恨我们逼迫你——可是上命难违,上命难违啊!你是要尚配公主的!这扬威公主一心想学她的祖姑母,那就是太平公主在再世,我们兰陵萧氏自武周之后,就只有俯首系颈的份儿!
  你怎么能说,你觉得你是个女子,你选择和男子共度一生?
  这是欺君之罪!”一个贵妇痛心绝望地道。
  “老爷,洛公子已经在楼下跪了一夜了。”
  “罢了,让两个孩子见一面吧。”
  ******
  “渐明,渐明!”闻声冲进来的另一个少年,身材颀长,宽肩膀,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只是年纪非常轻,还是少年人稚嫩的脸颊。
  他已经形销骨立。
  “子垣,不要继续刺激他。”进来一个清癯的年长男子,没有蓄须,眼角已经有明显的皱纹了,似乎是医生。
  “渐明,渐明,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我是子垣,是子垣啊!我带我师父来救你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你别怕,你别怕!”
  “别过来,你别过来!放开我——放开!”
  “渐明,我在这里,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秘密,我也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平静下来了吗?
  他似乎不是坏人。
  “留在我身边?”
  随着承诺的咒语涌上舌尖,悲恸之情也在心中上涌,化成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苍白的手指抚摸着自己消瘦的脸颊,纤瘦的脖颈、脆弱的心脏——
  我的心在跳。
  我的心在痛。
  这不是我的情感。
  这是陌生的情感,却是熟悉的酸楚。
  我终于可以借助它尽情软弱,发泄我自己的悲伤。
  “导师大人……”
  永失我爱。
  当我戴上三面目之时,我向三山起誓,封闭自己的情感,以避免影响我的理性。
  我放弃所有的自私,我放弃所有的软弱。
  理性是我唯一的、仅存的骄傲。
  是我献给冥冥的牺牲供奉。
  我终于可以摘下三面目,尽情地痛哭了。
  少年抬起如水的双眼,颤抖着的手指,终于抚上对方的脸颊,仿佛跨越千山万水。
  ******
  洛均微微地有些呆住了。
  他不知道那个逆来顺受的萧渐明,眼中会有这样炙热的情感。
  那悲恸的目光如同要把他灼穿。
  从地狱回来的陌生人。
  你还是你吗?
  你应当是你,可你却不再像你。
  洛均不能继续与那目光对视,因为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的心就会沦陷的。
  如果你开口向我要我的心,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立刻就答应。
  可是你却问:
  “你叫什么名字?”
  洛均眼中露出难以抑制的吃惊,你不认得我?
  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这让他的话有些结巴,“洛均,我叫洛均——渐明,你都是称呼我子垣啊,你不记得了么?”
  “洛……均?”
  美少年失焦的目光望着虚空,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因为无声的哭泣脱力跪倒在地上。
  *****
  冬林上前,蹲下,尽量温和地问面前蜷缩成一团的少年,道:“萧公子,你还记得你落水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萧公子?谁?这户人家姓萧。”对方茫然地回答。此时站在后面的洛均已经急得快疯了。
  冬林循循善诱色:“那……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对方回想了一下,“我……”一个女孩在他面前念着“记忆封闭术”的印象碎片,那女孩站在他对面,比他矮,他可以低头凝视她的双眸,忧伤的眼神像是在埋葬自己的爱人。他们像跳舞那样旋转着,沉入冰冷、深暗的湖水。
  到了水潭深处的中央。
  这水温暖暧昧,如同母腹中的羊水,甚至可以呼吸。
  水面上突然落下来许多飞天似的绫罗,将那女孩拉了上去。
  他也想往上游,水底突然升上来许多锁链,脐带一样将他缠绕、羊膜一样将他包裹。他很困,很困,陷入了沉睡。
  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剑!
  我的白剑!
  他脑中突然又警铃似的发出电流声。
  “啊——”少年捂着头又趴下了,口中痛苦而恼怒地大喊:“我的剑,我的剑呢!?”
  冬林摇摇头,对目中担忧至极的洛均道:“萧公子除了身体虚弱,精神状态也实在是令人担忧。也许是创伤后的癔症,再多给他一些恢复时间吧。
  只是我担心,传言……”
  洛均有些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只是,我担心,他什么时候才能好?渐明遭到如此侮辱、虐待,又投了水,万一,万一疯了怎么办?”
  “一切因缘,旨在冥冥,非人力所能强求。”冬林如同一个出世的高僧,淡然地安慰年轻的弟子。
  少年在地上匍匐着,像被束缚住手脚却拼命往前爬着挣脱一般可怖。
  “我给他用些镇静剂吧。”冬林道。
  “我的剑呢?!
  白剑!”
  在少年口中吼出这句话的时候,淡然自若的冬林突然瞳孔缩小,一改镇定的表情,他震惊地转过头去,好像大白天见了鬼。
  “你说,你的剑,是白剑?”
  “冬林先生?世上白刃之兵何其之多?”
  冬林嘴唇颤抖着摇头:“不……不,在三山,白剑是尊贵的特称,只指代那一件圣器。”
  冬林抢上前几步,半跪在少年面前,几乎是贴在少年脸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问道:“你说的白剑,可有什么特征,或者,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它有一个,它的创造者赋予它的,
  只属于它的名字!”
  “斗白晷!”
  哐当一声,冬林因为巨大的震惊跪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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