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目标:贝姆希兹(五)

  罗兰猛地睁开眼睛,她浑身难受,因为那场追逐。
  她做了一场噩梦,她在梦里远远地见到一个庞大的蓝色的身影。在仿佛是现世与彼岸的两端,那个身影默默地注视着罗兰,一刻也不停歇。它有时候会高举双手,朦胧的大雾升起,带着说不尽的恐怖与压迫。于是罗兰试图逃离那个身影的注视,她在长满天蓝色小花的草地上奔跑,回头依然能见到那个如影随形的躯体。它就像捕捉幼兽的耐心的猎人,在等待一个完美时机。
  罗兰抬手摩擦自己的脸颊,燥热感令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回到了那座真实存在的贝姆希兹城里。她在抬手放手的时候无意间触碰到了蕾妮丝的长发,肆意披撒在床上的银白长发有着丝绸般的质感。罗兰的手指很快从那些银发上滑过,于是她朝着墙壁那边挤了挤。
  “你也睡不着吗?”在这个压抑的夜晚,蕾妮丝朝罗兰问道。这个只有她们两人的世界里是何等的安静,安静得令人发慌,像是那种结束鏖战的战场,尽是不毛之地。
  罗兰轻轻的“哎”了一声。她的脑袋里莫名涌现了一种很可怕的想法,她居然会在梦里做了一场噩梦,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梦境,什么才是真实呢。
  会是在蕾妮丝广场上与蕾妮丝一起被那些“冷月的公主”追逐吗,那时候罗兰很累很累,她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个疏忽,将自己绊倒在地上;会是和鲁博泽一起跨越山海,走遍冷月的遗迹吗,罗兰只觉得旅程很有趣,鲁博泽是个心口不一的家伙,也许只是对她而言;那会是与莫离的相遇吗,罗兰一直觉得这是件很梦幻的事情,如果真的能再次触碰到莫离,她会愿意付出一切的。
  她这么想着,身体抵到了墙上。与此同时,一只温热的大手也找上了罗兰。蕾妮丝将这个孩子从墙边拉进自己的怀里:“还记得我下午的那些话吗?”
  “你讲吧,如果你不讲,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的。”罗兰捂住蕾妮丝的手掌,指尖的残温遇到冷气很快就散了,只是来自那个女人的温暖渗透进了罗兰的心里。女孩将头抵在蕾妮丝的胸口,轻轻地说道。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蕾妮丝终于缓缓道出了那个故事:
  “冷月的历史,说到底就是一个被掩藏起来的历史。欧斯汀克的神明们正统纯粹,祂们绝对是被这片时空认可的存在,而冷月所信仰的神明不同。冷月的神明祂并非是被欧斯汀克的地脉孕育出来的,祂不够温柔,祂狂野且荒芜,祂是虚无的一个代名词。”
  “因此,我有理由怀疑祂是时空外的产物,来自暗黑虚空。”
  “我在一场梦里接触到了祂,祂这种与众不同的性质深深吸引着我。那时的我是个叛逆的女孩,十四岁,自命不凡地认为我已经认识到了世界的真实。我放弃了父亲与母亲所信仰的月神瑞兰娜,转而投身于那个在我梦里出现过一次的身影。从那时起,每个晚上,我都能在梦里听见来自祂的窃窃私语,有时轻松愉悦,有时又晦涩难懂。我在懵懵懂懂间,见到了一个蓝色的影子。”
  说道这里,蕾妮丝有意停顿了一下,她轻抚罗兰的银发。这个女孩幼小脆弱地像个瓷娃娃,她纤弱的肩膀上却承载着蕾妮丝触犯的罪孽。这份罪孽本不应该存在的,它就应该随着蕾妮丝的死去而消逝,只是她的妹妹却早已被这份罪孽侵蚀。蕾妮丝恍惚间将罗兰看成了谢莉尔,接替过她姐姐罪孽的那个女孩。
  “谢莉尔……”
  “我叫罗兰,不是谢莉尔。”罗兰说道。她明显听到了空气里传来的细碎的哭声,这里没有别人,也就只有蕾妮丝在哭泣了。
  蕾妮丝搂紧了这个女孩,生怕这个女孩会莫名奇妙地消失:“很抱歉,罗兰,只是我看错了。谢莉尔她,她是我的妹妹,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我说过那年我十四岁,正处在一个叛逆的年纪,而谢莉尔比我小两岁,她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罗兰“嗯”了一声,她确实和谢莉尔差不多大。
  “她也是月神的信徒,只是我盲目地将她拉进了冷月的世界。我试着在她耳边念叨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意思的言语,那些言语就像是烙印在我灵魂深处,只需要我想我就能说出来。我……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爱她,可是……”
  她又顿了顿,失落无需言语就从她身上传递了出来。
  “久而久之,她也逐渐接受了那些言语,投入了冷月的怀抱。当时,冷月还没有拥有冷月这个名字。只有我和谢莉尔两个人的组织,带着过家家似的玩闹的性质。我们崇拜那个不知名的神明,将祂视作世间最伟大的存在。”
  “然而一切不幸的开端也就因此产生了。在一次酒会上,谢莉尔无意间讲出了某个字符。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个字符所带来的后果。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在接下来几天里不断听到各地传来的死亡传闻。在过了约莫十天之后,参加酒会的那批人找上了我们。我无比惊讶地发现,那些人全都变得瘦削虚弱,仿佛风都能轻易吹倒他们。”
  “他们说,他们想要再次聆听那种言语。他们疯了似的撕碎自己的衣服,互相扯着头发与胳膊,又是哭又是笑。我被那一幕给吓到了,我从没见过如此扭曲与恐怖的一幕。我带着恐惧看向谢莉尔,谢莉尔她在微笑。她对着那些人说出了一些词句,然后他们变得安定下来。他们虔诚地俯下身子,亲吻谢莉尔的鞋子,就好像那是世间至高的礼节。”
  “我才发现,谢莉尔她变得那么陌生。我几乎认不出那个女孩了,她的微笑,她的言语都仿佛是换了一个人。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我在梦中惊觉,那个蓝色的影子离我很近很近。我莫名感到恶心,一种空泛的虚无感涌入我的心头,随后就是蛛网般将我牢牢束缚住的恐惧感。我怀疑祂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带着难以言述的恶意。”
  蕾妮丝的声音不自然地颤抖起来。她确确实实又回忆起那个场景,那跨越了多少年,萦绕在她心里的永恒梦魇。她想起那个梦里的恶意瞥视,没有一丝感情,只有纯粹之恶。蕾妮丝只觉得她陷入了一个漆黑的泥潭,脑子里走马观花般掠过无数人对他失望的眼神。
  “你还好吗?”罗兰轻轻摇晃了一下蕾妮丝的手臂。蕾妮丝已经很久没有继续讲下去了。枯燥的沉寂令罗兰有些害怕,她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一想到她还要继续在这沉寂里等待下去,她对沉寂的恐惧就盖过了礼节性的等待。
  在罗兰德摇摇晃晃里,蕾妮丝终于伸手按住了罗兰:“是的,我还好。”她的面孔苍白得吓人。
  罗兰松了一口气。
  “继续吧,它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冷月的雏形就在那个下午成立了,他们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将这个组织称作为‘冷月’。因为我是最先聆听那个声音的人,他们将我视为神明的右手,也就是最初的‘冷月的公主’。”蕾妮丝说道。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冷月的信仰是非常恐怖的一种东西。它以一种未知的姿态,将很多人吸引在一起,然后接着那些人蝗虫一样四处传播。只是,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冷月,他们组织在一起,组成军队与教廷。而这些东西最后的产物就是‘冷月王朝’。”
  “可是,欧斯汀克不是有着神明吗,那些本土的神明,他们甘愿失去自己的信徒吗?”罗兰不解地问道。
  “冷月的传播极具规划性,它首先只在熟人之间传播。除了那些狂信徒,没有哪个信仰神明的人回去神庙举报这些人的。其次,冷月它太谦逊了。哪怕成立了教廷,它都只是在暗中行动。他们用共同的信仰作为纽带,组建军队,排斥那些传统信仰的人们。因此,在冷月成为帝国之后,很多人都只是将它看成一个信仰诡异的国家。”
  在解释完这些之后,蕾妮丝多少显得有些疲倦了,可她还是继续讲了下去。渐渐的,悲伤笼罩了她的言语:“谢莉尔她是最尊敬我的人,也是被侵蚀得最严重的人。放在以前,她对我的尊敬只是源自她对我的喜爱。我是她的姐姐,一个和她一起长大的最亲密的人之一。可是,在经历冷月之后,她只是将我看作与神明交流的值得尊敬的陌生人。”
  她轻抚罗兰的银发:“如果你有一个妹妹,她变成了那样的人,你会伤心吗?你一定会伤心的吧。”
  罗兰一怔。蕾妮丝的这句话只是在喃喃自语罢了,但这喃喃自语偏偏让罗兰想到了莫离。罗兰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了,她既然被称为了“冷月的公主”又被蕾妮丝看作是承载了她罪恶的后裔,那么她也已经走上了和谢莉尔一样的道路。如果真的到了谢莉尔那个程度,莫离会伤心吗。罗兰不敢想象。
  她又想起那场噩梦里的蓝色的身影,它大概就是蕾妮丝所说的那个神明的影子。这也无怪于罗兰会莫名感受到来自那个身影的恐怖与压迫。在那种恐惧与压迫下,罗兰不止一次地感受到恐惧,她不是在恐惧死亡,她只是在害怕她会失去自己,她会变得不像原先的自己。如果那样,她该怎么面对莫离呢。
  又是一声悠长的钟鸣。这声钟鸣下蕾妮丝的面色一僵。她无言地越过罗兰,推开墙上的窗户。她远远地瞧见了天边的暗红色。这分明是黑夜,那傍晚云霞般的暗红色与滚滚的黑烟却是那么明显。她不由怀疑那是一场起因未知的大火在寂静地燃烧着,在蕾妮丝广场上燃烧着。
  “该走了,罗兰。”她忧心忡忡地抱起浑身酸软的女孩。
  ……
  “茜拉希尔,你做好准备了吗?”大祭司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茜拉希尔身后。他看了一眼被保护得完好无损的罗兰的房间,一脸严肃。
  茜拉希尔走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怀念似的抬起手抚摸着那些家具。她的眼神并非暴戾或者冰冷,而是一种仿佛软化骨头的温柔。她满脸陶醉地转了一圈:“我一直都做好了准备,大祭司大人。”
  “我没法请示到神明,除了公主大人,祂大概谁都不愿意搭理。”他的言语里带着几份失落。
  茜拉希尔还以冷笑:“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请示下去,大祭司大人。我不管那是不是陷阱,只要有公主大人的踪迹,我就一定会寻觅过去。在上一次,我找到了她。那么这回我也毫无疑问地会再度找到她。”
  大祭司沉默着斟酌了一会,他浑浊的姜黄色的眸子里突然爆出一种冷芒,它就像是鹰隼的目光,又像是疾射出去的箭镞,锐利无比。被这股冷芒扫射到的茜拉希尔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面孔,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细线般的伤口里流了出来。
  “茜拉希尔。”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以一种异常虔诚的口吻说道,“冷月帝国最骁勇的祭司,如今帝国倾颓,而公主大人又落入了未知的敌人的手里。这是冷月最后的机会,也是冷月最大的危机。你愿意献出你的力量吗,哪怕那是生命。”
  茜拉希尔上前一步,她同样显得虔诚与严肃:“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为着冷月献出了我的父母,献出了我的兄弟。我别无所居,只有冷月才是我的一切。如果是为了神明大人,为了公主大人,哪怕是生命,我也愿意。”
  她脖子上的月牙状的标记变得像是啼下鲜血的杜鹃的喙的颜色,如果细看,就能发现那是细密的血线的聚合。她带着冷冽的笑容,朝着大祭司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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