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繁星满天
回到唐府,天已全黑。
竹里馆的灯却全都亮着。
笑笑整个人都是虚脱的,从清早到现在,体力脑力几乎耗尽。
那些常年经商的人,是否每天都会这样累?若真是这样,那姐就只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了……
在体力透支的实际问题面前,今日曾说过的豪言壮语全都化作了过眼云烟,只记得枫叶桥的棋子烧饼很好吃……
笑笑沿着抄手游廊走过第二进院子,只觉得今晚的琉璃灯特别好看,圆柱形的透明灯罩里点着蓝色的蜡烛,形成一束一束青黄色的光柱,光柱下面垂着系银铃的流苏。
“今日的灯好看。”笑笑赞得一句。
“回姑娘,此灯有个名儿,叫做雨霖铃。”随行的丫头答道。
“雨霖铃,倒是雅致。”笑笑回身一看,见跟着的丫头正是眺雁,不觉奇道:“今儿怎么是你跟着?姐姐不该在太太房里伺候吗?”
眺雁抿嘴儿一笑:“太太一直让奴婢守着竹里馆的门儿,等着姑娘回来呢!”
“娘也有心急的时候,这是担心我盘不活那木器铺子呢!”笑笑拂了拂额前凌乱的刘海,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来,早知如此,便不该夸下海口的,等今日给老妈个惊喜不是更好?
眺雁这才想起什么,望着一身轻松的笑笑与小笛儿,疑惑道:“姑娘的那些木车呢?”——今日寅时,全竹里馆的人几乎都起来了,将姑娘的那些木车捆扎结实了,满满装了两辆大骡车,天不亮就拉进了城里,怎么这一会儿连个木头渣子都不见了。
眺雁看看小笛儿,小笛儿冲其一笑:“咱们姑娘把那些木车全都卖了。”
“全都卖了?那两辆装货用的大木车呢?”就算是全部售罄,那装货用的大手推车总该空车推回来的吧。
“那俩大的也卖了,一辆卖了五十两,一共一百两。”笑笑神气地回答道。
“一百两银子?!”眺雁瞪大了眼睛,“不过就是两辆木头车,也未配马匹和车夫,怎就值了那么些银子?”
“我那大木车,你推得动吧?眺雁姐姐。”
眺雁点点头,推得动也值不了一百两银子啊,那可是普通人家三年的花销呢!
“一个弱女子,也能轻轻松松推动一大车货,这就是木车的价值所在,人们买的就是个方便。”笑笑轻描淡写道。
姑娘今日究竟卖了多少银子,眺雁想都不敢想。
绕过小天井处一所爬满薛荔的假山,主仆几人便来到第三进院子。
“今日的院灯都好漂亮!”笑笑不由赞叹出声。
母亲的院子里植满了梅树,梅树枝上又挂满了拳头大的小琉璃灯球,灯球里点着嫣红色的蜡烛,远远看去,就是一球一球的氤氲粉红色,格外浪漫。
笑笑被眼前美丽的灯景惊呆了,站在廊下,半晌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儿来,急忙绕过廊柱,直接从东厢房门前的台阶儿跑将下去,奔到院中。
来到一棵鸳鸯梅树前,仔细看那粉色的小琉璃灯,见灯罩子上描绘着栩栩如生的梅花图案:“眺雁姐姐,这个院子里的灯又叫什么名字?”
忽而又看到,梅树高处挂着一盏不同的琉璃灯球,不觉踮着脚儿眯着眼细细观赏。
蓦地,只觉得腋下一紧,身子便腾空而起,像生了翼。
猛然飞起来,与猛然失足跌下,同样叫人生惧。
是谁这么大胆子,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院儿架起来。
笑笑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过度劳累,产生了幻觉。
耳边似乎一下子响起嘈杂的声音,但于自己,却更像是呼呼的风声。
挂在最高处的那盏琉璃灯终于看清楚了,是一只非常可爱的琉璃小兔子。笑笑怔了怔,只觉得这只兔子格外熟悉,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似的。
耳边那些呼呼的风声一直没有停止,骤然,从这风声中劈出一个格外清晰的声音:“够得着吗?那只兔。”
——够得着吗?那只兔。
笑笑已经下意识地抬手将那只兔子琉璃灯拿在手中,与很多年前和父亲在灯节上买到的那只兔子花灯一模一样。
那年自己大概只有五六岁,父亲也是这样用肩膀将自己扛起来,从花灯摊位的最高处将那只兔子拿到手里的。
那是上一世的事了。
耳边那些呼呼风声,都化为了院子里人们的声音,刚才的耳鸣仿佛幻觉一般。
母亲的声音最为清晰:“疯子,还不将闺女放下来,孩子都被吓着了!”
方伯母似乎在旁边笑:“这么些年了,起帆还像个孩子!”
笑笑居高临下,却什么都看不清,只得见院子里一蓬一蓬的粉色琉璃灯,仿佛满天的星星,连手中的这只兔子也是模糊的,想竭力去看清楚,那兔子的形状却化作了一块块六角形的光斑……
从前世的十二岁,到今天,自己再没有见到过父亲。
他的样子已经在脑海中渐渐模糊,甚至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全都被撕碎了。
隔了一世的父女情,此刻突然从四面八方撞进来,倏然挤进薄弱的心里,压得人透不过气。
不知何时,那盏兔子灯已被下人接过去。
笑笑很想躬下身子扶住下面的人,但脊背却直挺挺地僵硬在那里,心里一涌一涌泛起复杂的甜楚,仿佛试图将这十几年的怨一笔勾销。
膝盖陡然被紧紧握住,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坐稳了,咱们要飞了。”
耳边的风声再次响起,院子里的琉璃灯全都化作了流星,带着无限的不可说的宿命从笑笑的眼前划过。
笑笑一声尖叫,那声音是一个十足的十二岁女童的欢叫。来到元龙朝,笑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十二岁。
没有过多的牵绊,没有复杂的情绪,甚至连理想都没有,只是一个十二岁女孩子该有的,没心没肺的欢乐的笑声。
我要带我的笑笑飞。
真的飞起来了,飞得又高又远。
笑笑张开双臂,仿佛骤然打开了束缚多年的翅膀,一刹那只觉得云垂海立,天地高远,渐渐飞到一处静谧舒适的地方,那里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树,供自己和母亲栖息。
心里却似梦呓般响起席慕蓉的诗句来:
想我曾经怎样狂喜地向你飞奔而来,
带着我所有的盼望所有的依赖,
还有那,
生命中最早最早饱满如小白马般的快乐,
还有那失落了的山峦与青草……
笑笑的泪水渐渐不能自抑。
是的,不顾一切的飞奔向你……
是的,这饱满如小白马般的快乐……
是的,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依赖……
笑笑擦一把眼泪,我的父亲,真的回来了。
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廊下。
母亲将自己拥在怀里,还不时埋怨父亲疯子般的举动,笑笑来到元龙朝,还是第一次见珊娘如此焦急。方夫人则站在一旁,笑不可抑。
珊娘晃一晃笑笑的身子:“这孩子被你吓住了。”
起帆一笑:“唐起帆的女儿怎会被吓住。”
一阵哭声乍然而起,笑笑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那哭声不是惊惧,而是一种久违的委屈和发泄,带着小孩子般无法抑制的抽泣,尽情哭诉着:“…爸爸……别再离开…别再…只有我们仨……”
大人们费力地听她诉说,也未能听清几句,方夫人听见说‘我们仨’,不觉拍了拍笑笑:“你娘以后还要给你生弟弟呢!”
笑笑抽泣着连连点头:“还、还要五子登科呢!”
几人听了,都笑起来。
唯有起帆,一时抱紧了女儿,一时又扶着她小小的肩膀细看:“怎得弄成这么个小脏猴子样儿。”
笑笑抽噎一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今儿学里有学集,我去出摊子了。”
“卖的什么?”起帆问一句。
“购物车和拉杆箱。”笑笑歪一歪头。
起帆听不懂,只问:“好卖么?”
笑笑拼命点头:“盘活了木器铺子和见山大街上的绸缎铺子,今儿收了一千多两的纯利和六千多两的定金。”
这个天文数字甫一曝出,廊下倏然寂静。
唯起帆一人微笑,问:“一会儿带我看看你那拉杆箱,箱子有拉杆,是能拉起来走的么?”
“能走,有拉杆,还有轮子。”
起帆十分合作的露出一个大大惊异的表情,转而看看自己的妻子:“随你,聪慧。”
珊娘只是笑:“快让孩子去洗洗吧,头发乱了,脸也脏了。”
“饿吗?”起帆却问,“吃饱了才有力气洗。”
笑笑答道:“不饿,童山长给我吃了枫叶桥的点心。”
起帆顿了顿,而后一笑:“枫叶桥的点心该配着糯香沱茶一起吃。”
“恰是一起吃的,味道出奇的好。”
笑笑格外认真地望着眼前的父亲,活了两世,第一次将父亲的脸如此细细地端详。眼前的古装男子是这样的年轻,乌黑的头发用墨玉簪束着,脸是这样的好看,简直比金仲伦、温西岫和商拓疆加起来,都还要好看。
血缘就是这么神奇,酷似自己的总是世界上最最好的。
竹里馆因着男主人的归来,变得丰宁欢喜。
笑笑扶着小笛儿的手,回自己院子梳洗。
院子里挂满了月亮形状的琉璃灯,有月牙儿,有娥眉月,有半月,亦有满月,发出金黄色的柔和的光。笑笑摘下一只满月灯,见上面绘着桂花树和兔子,精巧可爱。
爸爸回来了,真好。
笑笑将曾经那些不愉快的情绪抛到脑后,眼下,爸爸回来了就好。
自己将不遗余力的留下父亲,让今夜的喜悦永远停留在家里。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默默走开。
爸爸终于回来了,但你们的评论我已不敢去看。
只有小声反复唱着一句歌:我的老爸是个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