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 飞转直下

  卢氏的脸上,是深深浅浅的血痕,虽然涂了药膏,但仍自火辣辣的疼着。
  摸了摸刺痛的头皮,左鬓险些被甄翠仙那个疯婆娘薅秃了。一想起方才的惊魂一幕,卢氏就又恨又怕。
  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儿子,一条腿涂满了药,伤口惊心动魄地狰狞着,明哥儿本就生的细瘦,那母狗一嘴下去,险些伤了骨头。卢氏本想狠骂两句,但此刻浑身都疼,一张嘴就疼得直哼哼,甄翠仙差点儿把自己的嘴给撕下来,右嘴角撕裂了一个口子,说不准要破了相——疯妇!简直比那母狗还狠!又抓又咬,还捡起石块砸人!砸自己的亲哥哥!
  “甄家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当初若不是我豁出脸去求唐家,人家恨不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想当年甄家败落成那个样子,顿顿糙米饭硌得人牙疼!你们甄家的爷们儿一个两个的提不起来,倒是我这个年轻媳妇拿着订亲文书去的唐家,人家这才勉强答应见见她。”卢氏捂着半边腮帮子,撕裂的嘴角一抻一抻的疼,一只眼睛疼的直流眼泪,但有些话咽不下去,必须全倒出来方能解恨。
  明哥儿呆呆的躺着,望着母亲狰狞的脸,感觉有些陌生。明明今日该是欢天喜地的一天,父亲的四十寿辰,来了很多的宾客贺寿,家里的厨子忙不过来,还专门从酒楼请来厨子帮忙,整了几桌丰盛的好酒好菜,父亲领着自己向那些宾客还礼,多少叔伯称赞自己一表人才,后生可畏。
  姑姑派人送来的一杆金秤,将寿宴的浪潮推向最高点——赤金的秤!甄本的亲妹妹送来的贺礼!这位姑奶奶是黄金唐家的五太太,送过来的金秤自然是纯到不能再纯!
  明哥儿以前只知道家里的生活越来越殷实,却在今日才体会到,什么是鲜花着锦,火上烹油。
  可这美好的憧憬,仅仅一天就全都破灭了。
  一切都从母亲让自己娶莞尔开始——“你娶了她,不要说一杆金秤,就是百杆千杆,也都是你的!他们家没有儿子,你娶了莞尔,你姑姑定然最疼你,既是侄儿又是女婿,唐家的东西还不全都是你的?!”
  自己的确被说动了,而且母亲还承诺,把可掬给自己做小妾,想想就觉得高兴——“只是,莞尔愿不愿意嫁我还两说呢。”
  在这个家里,母亲总是最有办法的一个——“生米做成熟饭,她不嫁也得嫁!到时候她得求着嫁进咱家!”
  母亲的办法,明哥儿也不是很懂,但又隐隐约约的有些懂——骗着莞尔进山洞子里看小狗,逗留的时间久一点,等出了洞,再由母亲安排的人撞见这一幕……表哥表妹从山洞出来,很多事情就说不清了。
  父亲本来还拦着,但母亲说:“翠仙也是愿意的,只是不敢忤逆她婆婆,如今有了这一出儿,他们唐家不认也得认!”
  自己便懵懵懂懂地按照母亲教的去做,哪知道一走进洞口就被母狗追了出来——那母狗的小崽子被挪了地方,自然是不干的,畜生护起犊子来,那是不要命的。——就仿佛今日的姑姑,平日里总是雍容矜持的样子,今日简直疯了,正如母亲所说,就像一只疯狗,简直要把父亲和母亲活吃了……
  事情究竟怎样收场的自己也不清楚,那疯畜生的牙太利了,差点儿把自己的腿给咬断,活到十三岁从没受过这份疼。
  明哥儿叹了口气,看了看包扎着脑袋一言不发的父亲,披头散发满脸伤痕一直喋喋不休的母亲,终于撑不住这份累,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甄本是一家三口里受伤最轻的一个,此刻默然不语,卢氏那恶咒一般的话语,自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眼睛望着桌上那盏如豆的灯光,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翠仙这回恨透了咱们。”
  “呸!她有什么资格恨咱们!”或许是因为人的指甲有毒,卢氏脸上的那些抓痕都红肿鼓胀起来,整张脸又紫又红,像个挂在秤钩子上的猪头:“当年她去见唐老五,我当了衣裳给她换首饰!我自己的儿子都吃不饱,还要省出牙缝里的给她炖鸡吃,只为了让她看着面色红润好看!我图什么呀?她今日往死里抓我,恨不能挖出我的心肝来!”卢氏拍着自己的心口痛哭起来:“没有我哪有她的今日!她竟还要跟咱们恩断意决!她那两个闺女哪一个配得上咱们明哥儿!若不是因着唐家家世,因着咱们的亲戚关系,那两个尖嘴猴腮的眯眯眼儿,给我儿子提鞋都不要!”
  夜渐渐的深了,卢氏最终说累了喊累了疼累了,趴在桌上晕睡了过去。
  甄本却是一夜未眠,有些难过,还有些害怕。
  悔恨,肯定也是有的。
  自家为了一己私利,算计了自己的亲妹妹,这筹码竟还是侄女儿最宝贵的名节。唐家,会饶了甄家吗?
  甄本也顾不得疼,悔恨的抓着自己的头皮,自己喝多了酒,就听信了那婆娘的谗言,今日此举,说不定会酿成大祸。
  果不其然,自这一夜之后,甄家就一点一点地坍塌了。
  先是暑风街那家铺子的房东,要将铺子收回来,还差半年租期就到了,那房东却是死活都不再续约。面临一个只能再经营半年的铺子,人们是一点儿干劲儿也没有了。
  再说回老铺子,幸而老铺子的房产是买下来的,没有谁能动得了根基。但很快的,就像约好了似的,老铺子周围的几家铺子都换了门面,竟全都换成了点心铺,左邻家是满人,卖的是满族的沙琪玛,与山东的丰糕有几分相似,但口感更加香脆;右邻家干脆就来了个山东卖丰糕的,也打出了老字号的牌子,味道很不错,价格却比自家要低;最最可气的是对面那家铺子,竟是个专门卖车轮饼干的,价格低的就跟不要钱似的,门前整日都排满了队。
  很快,甄家的点心生意就被渐渐地挤掉了,一日比一日冷清,很多伙计见状,纷纷脚底抹油开溜了,因铺子里日常管理就不甚严格,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伙计临走还顺了铺子很多东西。
  卢氏的伤养好了,但脸上却留下了浅浅的疤痕,左鬓角的头发一直没长出来,半秃的一大片,甄本更不去她的房里了。
  生意无力回天,甄本便日日买醉,还新收了个叫桃花儿的丫鬟在房里。
  卢氏只觉得心里苦涩,竟无人诉说,为这桃花儿,甄本险些和自己动了手,一想此事,更是万念俱灰。以前还能去唐家和小姑子说道说道,现在竟无处可去。
  明哥儿愈加寡言少语,腿伤一直没好利索,走起路来有些轻微的跛。
  这一日午饭,一家子沉默地慢慢吃着,忽听家里的婆子进来道:“桃花儿的娘家来人了!要把闺女领回去呢!”
  “她是咱们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哪里有什么娘家?!”卢氏提起桃花儿来,就气不打一处,当年还是自己从人牙子手里挑的她,看着她老实,谁知竟是个狐媚子!
  婆子怯怯道:“老爷太太还是去看看吧,那些人来者不善。”
  后来的事情就像做梦似的,那桃花儿竟是秀才家的闺女,被拐子拐了的,又被倒手卖了几遭儿,最后落到了甄家。
  买秀才的闺女做丫头,甚至还收了房,在元龙朝是要论罪的。
  甄家吓得不轻,花了一大笔银子才私了了此事。为此,连老铺子都顶了出去,就卖给了对面那家做车轮饼干的,因他家出的价儿最高。
  居然被一个卖车轮子的给收购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很快,家里陈姨娘的身份被扒了出来——“秦家的人?她是秦家的人?那个被先皇抄了家的秦家?!”卢氏瞪眼望着甄本,从对方的眼神看得出,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甄本不敢看妻子的眼睛:“她只说在秦家做过两年粗使丫头。”
  “你真是狗**冲天!罪臣家的婢子你也敢碰!”卢氏眼睛通红的望着甄本,此刻的情绪,已经和妒忌不沾边了,她怕了,甄家已经输不起了。再这么罚没下去,明哥儿连个农家女都娶不起了。
  陈姨娘并非秦家的粗使丫头,而是少爷身边的一等丫鬟,甚至还被秦少爷收了房,只因年纪小才没有开脸,秦家被抄家的时候,混在一群丫头婆子里侥幸活了下来,后又被甄本一眼瞧中,买回来做了妾。
  这事已经过去多年,若不被人提起也就是混了过去,可一旦被有心人翻起旧账,那就要被论罪——当年的秦家犯的是谋逆大罪,无论主子还是半主子,都被砍了头的。那些通房丫头虽然算不上半个主子,但也不能像普通奴隶那样可以自由买卖,买主要想买这些人,需要办理很多手续。
  甄本却一样手续也拿不出来,当年那人牙子用草绳牵了一串人,当街叫卖,自己一眼就看中了这丫头,万没想到,却买回来个祸患。
  甄本整个人都傻了,吓软成一滩泥,怎样被官差七手八脚捆起来的也不自知。
  明哥儿跛着脚站在一旁,冷漠的望着眼前一切。
  卢氏嚎了一嗓子,就跪下来求:“青天大老爷们,我们也是被那人伢子骗了的,当初若知道她是秦家的人,白给我们也不敢要的啊!大老爷们行行好,我们当家的若是入了大狱,家里的天可就塌了!”
  官差们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若不愿下狱,就将当年买人的手续补齐了。”
  “感谢大老爷给指路!我们补,我们全都补!”卢氏鸡啄米似的磕着头,“需要去哪些衙门,办多少手续,交多少钱,我们全都补!”
  一位官差道:“当年的那些手续费用算下来,再加上这几年的利息,还有要罚的银子,要交的银钱还不少呢!”
  卢氏咬碎了牙:“您说多少钱,我们补!”
  “怎么也得上万两了。”官差说道。
  卢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厥过去,但此刻连主心骨都没有,晕都不敢晕——丈夫要被人家带走下狱,儿子瘸着腿,立在一旁不敢言语,自己若再晕过去,这个家就真的没救了。
  其中一位年岁大些的官差,看着这家子只剩下寡母残儿,有些于心不忍,便好意提醒了一句:“万两银子确是一笔巨款,家里若是有亲戚朋友,能在上头说句话的,倒不如使些钱在这上头疏通疏通门路。”
  言外之意是赶紧花钱找关系,若是真认识有背景的朋友,甄本的牢狱之灾可免,说不定,这笔罚款也能免去一部分。
  明哥儿目光闪烁,看了一眼母亲。
  卢氏急的没了主意,脑中一片空白,傻愣愣的跪坐在地上。
  那位年长的官差叹了口气,看这户人家的房屋院落,顶多也就是个小商贩,能有多少门路呢。
  卢氏目光迷茫地痴望着这些官差,押着丈夫远去,忽然还了魂似的,大叫起来:“我们家有人!唐家!唐家是我们亲家!”
  官差们停下脚步,其中一个皱眉:“唐家?京都里姓唐的多了去,你说的哪一个唐家?”不免揶揄一笑,这个一脸疤的秃丑妇人还能认识哪个唐家,大概除了卖豆腐的,就是剃头拔牙的,这些人能有什么门路。也是活该这一家子倒霉,误打误撞买了个秦家的官眷,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被人给捅出来了。
  卢氏看到希望,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大声回答:“是黄金唐家!我们家姑奶奶,是唐家的儿媳妇!那是我们的正经亲家!”
  几个官差不约而同地狂笑起来,仿佛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过如此可笑的笑话:“唐家和你是亲家?你这妇人怕是魔障了吧!唐家是什么样的身份门第,怎么会和你们这样的破落户做亲家,你是想钱想疯了吧!”
  卢氏从未受过此等奚落,活了三十几年,仿佛第一次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和“亲家”和平相处的那几年,原来是个在天宫摘蟠桃的美梦,自己作的太狠了,是会被人从天上一脚给踹落凡间的。
  甄家,就是个卖丰糕的,现在连丰糕也没得可卖了。
  官差押着甄本离开了,那位岁数大的官差于心不忍,停下脚步提点了一句:“若是家里有妹子在大户人家做通房,就别到处嚷嚷了,亲家也不是乱认的,让唐家拿住了,说不定会比现在还惨,那样的大商贾,做的都是通天的大买卖,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摁蚂蚁似的把你们全家摁成土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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