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云泥之别
卢氏第一次发觉,唐家的大门是这样的难进。使了许多钱,又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才勉强进了二门。——遥想当年,自己揣着小姑子和唐五的定亲文书,一路打听着来到唐家,也未曾受到这样的薄遇。
前一阵子,唐老太太虽然只让自己与翠仙在二门相见,但二门的守门婆子也都是陪着笑脸儿的,给收拾出干净的一间房,摆上热茶点心,自己便与小姑子在那里喝茶嗑瓜子闲聊天。
如今,二门的守门婆子换了新人,卢氏报上名号来,那婆子像耳聋似的问道:“谁?你说你是谁?”
卢氏只得耐着性子再说一遍:“你们五太太是我们家姑奶奶。”
昨天经那官差提醒,自己也不敢随意说“亲家”二字了。
“你是甄家的人?”守门婆子上下打量了卢氏一眼,卢氏下意识的抻了抻衣角,左手抚了抚半秃的左鬓,虽然用珠花掩盖着,但仍能露出些许头皮,听那守门婆子道:“是你们家太太让你过来的?”
太太?老娘就是太太!——卢氏一怔,有些羞臊,但更多的是恼意:“一个奴才竟这般无礼,我就是你们五太太她娘家嫂子!”
婆子张大了嘴巴,像看天外来物似的望着卢氏:“你、你是亲家的舅太太?”
“张婆子不在,就换上了这些不懂事理的生货!”卢氏索性坐了下来,拿手帕子扇着风,“还不快请你们五太太过来,我有急事儿找她。”
婆子还张着嘴,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来:“老奴有眼不识金镶玉,舅太太莫见怪啊!”说着便去吩咐跑腿的小丫头了。
卢氏长出一口气,今日可是把家里最好的衣裳和首饰都穿戴上了——以前那些贵重首饰和上好绸缎全都当了,换成银子打点那些狱卒,以求甄本在里头少受些罪。
耳朵却听见窗外头那小丫头似在嘀咕着什么,婆子骂她道:“万一是真的呢?到时候你我都担当不起。小姑奶奶你就去跑一趟腿吧,皇上还有三房穷亲戚呢。”
卢氏一个气闷,等一会儿见了甄氏,再让她好好收拾这些狗奴才。——甄氏,她还肯见娘家人么?卢氏也没有这个自信,毕竟上一回已经撕破了脸。但,但毕竟是血浓于水啊!她有再多的恨意,那甄本也是他唯一的亲兄长啊!
自己当年嫁进甄家,虽说没有公婆,一切全能自己做主,但那个家实在是穷得叮当响,顿顿糙米下锅,三月见不到肉星儿,再加上小姑子那个小拖油瓶……自己虽然心里有埋怨,但也从未亏待过她,慢慢地处出了感情,还真拿她当亲妹子相待了。
翠仙,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兄长一家子往火坑里跳的。
想到这儿,卢氏稳了稳情绪,用帕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今儿的天真是热,这些日子家里钱紧,连冰也舍不得用,翠仙她……若知道了原委,定然会鼎力相救,甄家如今只剩下孤儿寡母,翠仙说不定还要将自己和明哥儿接到唐家来住一阵子呢。
唐家的冰总归富裕。
卢氏掸了掸自己这身薄绫子衣衫,早知道穿一身粗布的过来,翠仙见了,定然要掉下泪来。
该把明哥儿也带过来,虽然这跛脚是暂时的,但要是让亲姑姑看见侄儿瘸着个腿,自然更要心疼肉疼了。
卢氏正想着,便见那守门婆子走进来,挤出来个不冷不热的笑:“舅太太久等了,鸾喜姑娘过来了。”
鸾喜是五太太身边的大丫头,施施然走进来,给了那婆子一些钱,让她到门口守着去。
卢氏一时不知何意,莫非翠仙不肯见自己?
鸾喜屈身给舅太太行了个浅到不能再浅的礼,脸上的笑也淡到不能再淡:“还望舅太太恕罪,我们家太太自上回舅老爷寿宴,便一直病着呢,老太太让她好生将养着,莫再被那些烦心事儿气坏了身子。”
卢氏再没有想到,竟然连翠仙的面儿都见不到。原想着她只是赌个气,再给自己些脸色看,到时候自己鼻涕一把泪一把,把家里的事儿跟她一五一十学个清楚,翠仙的气儿也就消了,到最后,大概是和自己一起抱头痛哭……谁知道,这个狠心的白眼狼,连嫂子的面都不肯见!
不不,自己的小姑子自己了解,她可没有这么狠心。
卢氏一把抓住鸾喜的袖子,低声道:“可是你们家老太太不让她跟娘家人见面?”
鸾喜淡笑着抽回自己的袖子:“舅太太的话,奴婢倒是不懂了,老太太管得再宽也管不着五房娘家的事儿,实在是我们太太病得重,主要也是伤了心寒了心,自此便一病不起了。”说着,拿出袖中的帕子轻轻擦了擦眼睛。
卢氏怔了怔:“姑娘,让我去瞧瞧翠仙吧,说不定我去劝一劝,她就好了。”
“可使不得啊,”鸾喜忙道,“奴婢也并非没有劝过太太,上一回刚提了提舅太太,我们太太就急了,要拿着剪子杀出去呢……自此我们提也不敢再提了。舅太太也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吧,我们家老爷过些日子就回京了,等进了家,看到妻女变成今日这番样子……若是再知道了原委,舅太太也不是不知道我们老爷的脾性,虽说后宅的事儿概不过问全由太太做主,可一旦较起真儿来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卢氏也不免一个激灵,唐五这个人自己并不了解,虽说每回见到自己也都是乐呵呵的,却几乎从没有踏进过甄家的门,过年带着妻女回门,也不过与大舅哥在席上喝三杯,便都推脱有事提前离席了。若是此事被他知道了,会怎样?大热的天,卢氏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奴婢说句托大的话,舅太太近两年还是少来唐家吧,等事情淡一淡再说,我们太太与舅老爷终究是骨肉至亲,总不至于彻底断了。”鸾喜这句话却是发自肺腑的。
近两年?这就一杆子把自己支到两年之后了?
卢氏一时心乱如麻,先不说翠仙如何,看来这唐家是铁定不让自己进门了。怎么办,家里的事儿都火烧眉毛了……难道,自己得去求翠仙她婆婆?!
心里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忽见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姑娘,也不知是嫣然还是莞尔,她们两个生的一模一样,卢氏从来就没有分清过。
鸾喜道:“姑娘何苦亲自过来。”
卢氏却松了口气,自己刚才也是急得乱了方寸,见不到翠仙,可以见见姑娘们啊!姑娘们可是正经的主子,吩咐管事们一些事情,在账上支一些银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吗!
姑娘摆摆手,让鸾喜先出去。
也好,关起门来才好说话。
等到鸾喜一出去,卢氏就像一头母豹一样扑向了姑娘:“我的亲外甥女儿!你舅舅让奸人害的下了大狱了!家里的铺子都顶了出去,哪里还有钱疏通关系呢!官差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两银子!不然的话……”眼泪鼻涕说来就来,一声一声的嚎哭几乎掀翻了房顶:“说不定要把你舅舅关上十年八年!你舅舅这些年的日子过得精细,哪里受得住牢狱之灾?人没了,生意完了,家也就毁了!我和明哥儿怕是要被人家撵到街上要饭吃呢!我的亲外甥女儿啊,你舅舅自小就最疼你,如今咱们甄家就全靠着你了!”
姑娘却始终面如寒霜,没有一丝的动容:“一口一个最疼我,舅母可认的清我是谁?”
“嫣然?还是……”卢氏试探性地问道,那莞尔两个字却一时说不出口,毕竟当初也是一家子合谋,要把人家引进山洞去的……卢氏偷偷打量了姑娘一眼,实在看不出究竟是哪一个,咬了咬牙:“明哥儿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有那些歪歪肠子,不过就是拉着你去看那小狗,绝没有别的心思啊!”
姑娘轻轻哼了一声,转了话题:“舅舅怎的还惹上官差了,莫不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提起这事儿,卢氏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那陈姨娘么,竟然是以前秦家的官婢,如今被人家查出来了,要治你舅舅个窝藏罪臣官婢的罪名呢!”
姑娘冷冷一笑:“这罪名倒是大,唐家若是插了手,说不定也要被扣一个勾结罪臣的帽子。”
卢氏一拉姑娘的手:“这对你们唐家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呵呵,那官府又不是唐家开的,唐家哪里就有那般通天的本事了,恕侄女儿无能,不能为外家分忧了。”姑娘坐下来,没事人似的扇了扇手里的团扇,扇面是一只苏绣的狮子猫,尤其那双眼睛绣得活灵活现,虎视眈眈地望着对面的人。
卢氏被盯得有些心虚,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印子:“若是跟官府说不上话,就得筹银子了,一万两银子,就算我们卖了房子也还不上啊!姑娘若能帮衬些银子……”
姑娘当即就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子,放在桌上:“舅母看看这支簪子的成色如何?”
卢氏一时不解,这是要拿金首饰来打发自己?
姑娘敲了敲桌子:“舅母只怕不知,这支簪子看着金灿灿的,实则并不值钱,不过是外面镀了一层薄金,里头的心子实则是铜。”
卢氏蹙了蹙眉毛,才要拿过来细看,却被姑娘先一步拿起来,重新插回到自己头上:“不怕舅母笑话,现如今我们五房连一只赤金簪子都拿不出来了,前一阵子,母亲将我们家所有的金子都搜罗出来,融成了一杆金秤,给我舅舅的四十寿辰当贺礼了。”
卢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摸到自己左边的秃发,内心发了一回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事关系到你舅舅的性命,你娘总不能坐视不理!如今别说那金秤,就连我们过冬的衣裳都当了!可怜我明哥儿,腿还伤着……”终于抑制不住一阵坍般的痛哭,这一声哭却是真的。
姑娘却依然冷漠,让那鸾喜进来:“让连升叔想想法子,即使捞不出人来,也莫让我舅舅在里头受太多罪。”
卢氏听了,恨不能给自己的外甥女儿磕几个头:“姑娘慈悲姑娘慈悲!”
姑娘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舅母回吧,莫再来了,唐家以后也再不会帮衬舅舅的生意了。”
“姑娘,你让我们回哪儿去!铺子都没了!重新开始又需要银子,甄家已经拿不出银子了!”卢氏哀嚎。
姑娘却只留下了四个字:“与我无干。”
走出门去,再没有回头。
卢氏觉得有些眩晕,或许是天太热有些中暑迹象,或许是这一趟完全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难道,这就要回山东了?
前些年,哪一次回山东不是衣锦还乡呢,这一次,难道真的要讨着饭回去?
不行,今日一定要把亮哥儿卖出去!昨日买主都找好了,人家看亮哥生得好看,还答应多出一两银子呢,要不是明哥儿跪下来死命拦着,自己早便把那个小畜生卖了!
卢氏长长的叹了口气,再次抬头看了看这座府邸的碧瓦高墙,自己和这户人家是亲家?这果然是个笑话。
隐约记得刚才小丫头还端进来两盒子粗点心的,该包回去给明哥儿吃,正盘算着怎么开口把那点心要出来,便听得身后一个细细的声音——
“舅母。”
卢氏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声音有些许陌生,卢氏缓缓回过头去,看到来人——一个身姿纤薄,眉目如画的姑娘。
卢氏呆了呆,再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孩子。
是那个狐媚子?可掬?
是可掬。
可掬递过来一个碎花包袱:“给明哥儿和亮哥儿念书用吧。”
也不再多话,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去了。
卢氏未想到,这个包袱居然沉甸甸的,摸了摸,硬硬的全是银子,掂着分量至少也有百来两……
卢氏盯着那个远去的袅袅身影,已经有几年没见过可掬了,对这孩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只记得拿簪子尖儿扎她白嫩的手臂,扎出了血来,那孩子也不敢哭,只是用不确信的眼睛盯着自己,那童真的目光充满了不解和疑问……
卢氏的心一揪一揪,从来没有这样悔恨过。
亮哥儿,不卖了,让他跟着明哥儿一起在家乡的私塾念书。
等甄本出了狱,一家子就回山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