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 父母之爱

  “大热的天,有什么事儿不能等回家再说。”慈姑的声音在船外响起来。
  笑笑听到回家之类的话,断定这个中年男子应该是慈姑的丈夫瑞祥。
  “老爷今日去春松寮谈生意,带着她一道去的。”瑞祥并不同妻子解释太多,而是直接切入主题。
  她?他?笑笑猜不出瑞祥口中的他究竟是谁,但却没有来由跟着紧张起来。
  慈姑的口气也绷紧了:“那个姓云的?”
  笑笑一瞬间觉得整个船篷的空气变得滞缓,耳朵紧紧贴着船篷,一字一句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没听到瑞祥的回答。
  很快又听到慈姑有些急躁的声音:“春松寮是什么地方?”
  “是个专供大商贾们谈生意的茶寮,今日是一位长安的成衣老板请客,想要从海意阁订一批女子的秋裳。”
  瑞祥还没说完,慈姑就忍不住说道:“爷们谈生意,她跟着去做什么?是她死气白咧跟着去的吧!”
  “老爷的意思是,有个画样师傅在一旁,也好与对方谈一谈衣裳的款式,禄子也跟着的。”瑞祥的声音顿了顿,“你也知道的,老爷从没有那个心思。”
  “再正经的爷们儿,也经不起她这样没皮没脸的往上靠!”慈姑狠狠地啐了一口。
  笑笑心惊动魄地听着两人的谈话,已经顾不得对一向温柔的慈姑如此逆反的表现感到吃惊。再者说,如此拱火的话题,谁听了不气不恨?笑笑抚了抚心口,渐渐平息了些,仔细分析着两人刚才的话,慈姑他们两口子,已经知道了云懿的存在?确切说,是云懿作为一个第三者的存在。
  “想攀高枝儿的下作娼妇!去年老爷去北边谈生意,她就悄么声地往行李里偷偷塞了一双鞋,还有那双绣着鸳鸯的鞋垫儿!提起这些我就来气,你们这些人是怎么管着老爷行李的?是人不是人的,就能随便碰主子爷的贴身衣裳吗?!”
  瑞祥的口吻有些委屈:“她拉拢人的手段多得很,老爷身边的那几个长随都跟她亲。”
  慈姑气得一时噎住:“这双鞋是被你发现了,那些没被你查出来的东西指不定有多少呢!”
  “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总之一句话,咱们爷没那个心思!”
  慈姑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若真有了这想法,我们小姐她,还不得寻死去……”突然又发起狠来:“到时候我也不活了,非要拿着剪子戳那贱人几十个透明窟窿!”
  “快别说那呆话傻话了,”瑞祥劝着自己的妻子,“咱俩之前商量的那些事儿,我也不是没有同老爷说过,姓云的差不多是个老姑娘了,一直不肯嫁人,无根无系的一个女子在铺子里多有不便。老爷却说我迂腐,说她有手艺,是不可多得的画样好材料,海意阁需要这样的人。”
  “今日在那春松寮是怎样个状况?”慈姑问道。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那位长安的商人很是看重云懿,说她既有手艺又有人才,或许是误会了老爷和云懿的关系,在酒桌上对二人似有调侃之意。”
  慈姑一听又急了:“老爷就任由对方调侃起哄?他……是被说到心坎儿里去了吧!”
  “老爷倒没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话题转到了生意上,只是,听禄子说……”
  笑笑竖起耳朵,紧紧蹙着眉头倾听,手里的帕子被汗浸得水湿,心里控制不住一紧一紧的抽疼。
  瑞祥说道:“禄子说,老爷离席方便的时候,姓云的俨然有些老板娘自居的意思,当着对方的面儿,禄子也不好直接拆穿。”
  “哎呀,急死我了,你快捡紧要的说!”慈姑在这件事上成了个急性子。
  “说那长安客商敬了她一杯酒,称呼的是二嫂,她也笑着喝了……”
  “呸,禄子是个哑巴不成!”
  瑞祥继续道:“后又来了一位长安客商的友人,也是在京都做生意的,那位老板是带着相好去的,带来的那女子倒与她相谈甚欢,两个人后来结伴去花园看花了,也不知都聊了些什么。”
  “物以类聚!春花拜把子,都是□□!”慈姑恨恨的道,“还得想法子把她撵走!”
  “撵不撵得走,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事儿。”瑞祥的声音有些无奈:“后头说不定还会有更多这类场合,才刚就接到个帖子,是熟丝魏家发出来的,请的全是京都这些与丝织有关的商家,地方就定在了风菏苑。”
  熟丝魏家?那不就是瑞彩家吗?瑞彩的父亲刚从扬州回来,这就要请京都商贾们一起坐一坐了?风荷苑?那又是什么地方?
  “风荷苑是另一个春松寮吧?”慈姑揶揄道。
  “那倒不是,风荷苑据说是魏家老爷的外宅,就在霖铃街上。”
  笑笑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呆着,身子都有些僵硬了,但心里更加僵硬,冷冷的像冬天的石头。魏家老爷,不就是瑞彩的父亲么?难道这世上,所有的父亲都不能和母亲白头偕老吗?
  是不能,还是不愿?亦或是不甘?
  “哼,这下子倒方便了,本就是个外宅,每一个赴宴的再都带上一个外室,大家就可以胡天胡地的一起高乐了!”慈姑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刚才的气焰渐渐熄了火似的:“怎么着,咱们还能拦着老爷不让去么?要么就打折了那云□□的腿,让她去不成?”
  “这事儿你千万不能同太太讲!”瑞祥叮嘱道。
  “自然要瞒着她,若是真有了什么事儿,还是得死命瞒着他。”慈姑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是老爷也愿意瞒她一辈子就好了。”
  “太太只有一个姑娘,到底单薄,若是外头的添一个小子,老太太也没法子,怎么也得接进园子来了。”瑞祥轻轻咳了两声,“我后晌还有差事,得先走一步,后头的事儿咱们慢慢商量着来。”
  “让咱们的人盯紧了那姓云的,万万不可给其机会!”慈姑说着说着,渐渐住了口:“太太从桥那边过来了!你先走。”
  “千万别说漏了嘴!”瑞祥不忘叮嘱一声。
  “晓得了,我还想让我们家小姐多过几天舒心日子呢!”
  ……
  笑笑未吃晚饭,说是有些反胃,吃不下去。
  小笛儿端来了开胃的八珍糕,笑笑还是一口也吃不下去:“端走吧,看见这些吃食胃里头就翻腾。”
  “姑娘这是怎的了?可是在眠空亭被凉风给顶着了?”小笛儿急忙将八珍糕端到了另一个桌上。
  “记得跟团喜说一声,派人去霖铃街盯着,尤其是风荷苑一带。”笑笑打开了舆图,查了查霖铃街,那风荷苑赫然就画在图上,看其所占面积至少也有百亩,竟是个一应俱全的园子了!
  笑笑想起瑞彩的家,一大家子几十口人,挤在一个四进的局促院子里,姑娘们别说自己的院子,连自己专属的屋子都没有,那存彩和改彩至今还挤在一间屋子住!
  就算不顾念妻女,也该想想自己的老母亲,老人家和聒噪的三房一家子挤在一个院子里,有老有小还有仆妇……
  男主人倒真想得开,一家老小住鸡笼与他何干,反正他也不在家里住,他有他的温柔乡——给外面的小三儿买了个豪华大宅子,带着绣楼带着花园,说不定还带一个小荷塘,不然风荷苑的名字从何而来?
  男主人没空去的时候,小三儿就一个人享受这座豪华大宅院,风轩水榭,假山凉亭,应有尽有。
  笑笑想起,瑞彩不止一次给自己抱怨家里的宅子太小,一大家子住起来极不方便,还说父亲想一步到位,要买就买一套最好的宅子!哼,如今最好的房子买到了,却让小三住了进去。想起这些来就气得浑身颤抖。
  风荷苑的请客,无非就是老板们带着各自的小蜜,在谈生意之余,间接炫耀一下自己的财力和魅力,老子既有金钱又有体力,想睡谁都可以,快来快来比比看,看谁的小蜜最年轻最漂亮最滋润!
  看来,这种商业聚会已经成了京都商界的一股风气。瑞祥能够把春松寮和风荷苑当成个大事儿来跟慈姑商量,证明父亲还没有深陷其中。
  笑笑无力的靠在阔榻上,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的芭蕉叶,内心却波涛汹涌着。
  仔细分析今日听到的话,云懿对唐起帆的心思已经遮掩不住,起码瑞祥已经发觉了。或许在唐起帆面前,云懿还刻意保持着一种矜持:给对方送一双鞋,并不敢直接交给对方,而需要花尽心思买通长随,偷偷地塞进对方的行李中。在春松寮的酒桌上,也是在唐起帆离席的情况下,才敢放肆地展现自己的二奶本质,这种展现,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意淫。
  笑笑努力从云懿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无法自拔的爱上了唐起帆,却揣摩不透对方的心思,不敢轻举妄动,一来是出于女子的矜持,二来,是怕太冒进反而失去了这个男人。在心里无数次的描摹,自己成为了唐起帆女人的愿景,哪怕是那种见不得光的女人,对此也欣喜若狂。有一种见不得光,仅仅是见不得对方的家庭而已,却能够大白于这个男人的其他一切社交场合,并能够得到男人朋友圈的肯定。
  于是,云懿用自己的方法打起了外围战——仿佛得到了唐起帆周围人群的肯定,自己就能离他更近一步。
  “笑笑可好些了?”
  思路被打断,抬头一看,竟是母亲。
  珊娘亲自给女儿端了酸梅汤来:“若是吃不下,便试着喝点酸梅汤,倒是消暑开胃的。”
  “许是在眠空亭里歇着,被凉风顶着了。”
  “那里倒真是个好所在,每回坐在那亭子里都觉得心静。”
  笑笑没想到,母亲竟然经常坐在那眠空亭里,母亲也有心事么?
  笑笑不打算让母亲知道这些事,今日慈姑已经有些情绪失控,回到太太身边,怕也不能表现得滴水不漏,自己若再表现失常,难保母亲不去怀疑。
  笑笑勉强笑道:“今日端午,我倒在眠空亭那边看了一场精彩的斗草呢!”
  “斗草虽是个游戏,但也很是考较人呢!”
  “可不是么,今日就听到了爬山虎对看麦娘,七里香对九重葛,凌霄竹对遍地锦这样的绝对呢!”
  “凌霄竹与遍地锦,听起来是绝对,却也颇为无奈。”珊娘感慨。
  今日斗草,笑笑并未听到什么凌霄竹,还有遍地锦,今日也是刻意提起来一说的:“以前看话本子,倒是有人拿凌宵竹与遍地锦,暗喻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说来一听。”珊娘很感兴趣的样子。
  笑笑便接下去道:“说那凌霄竹望天而长,遍地锦依地而生,若要互相攀附,凌宵竹须折断了腰,遍地锦则要连根拔起……”
  “若非骨肉至亲,只怕很难做到如此的包容与妥协。”
  “话本子里讲的就是一对夫妇,”笑笑也不管自己这个年纪适不适合看夫妻关系的书了,只想把自己曾经在里看到的东西讲给母亲听:“丈夫是凌霄竹,妻子是遍地锦,凌霄竹想要深夜打马去朋友家看昙花,遍地锦却嫌路途远,要花银子把昙花买回来欣赏;凌霄竹亲手做了个竹刻花瓶,插上一大丛金桂花送给妻子,遍地锦高兴的紧,赶紧将那个竹刻花瓶当破烂儿给扔了,给换了个豪华无比的银瓶,说这才相称……”
  珊娘蹙了蹙眉:“如此夫妻,倒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笑笑点一点头:“依我说,爹和娘都是凌霄竹那一类的人。”
  听闻此言,珊娘虽有些羞涩,但脸上还是泛出了笑容:“倒是真与你爹深夜里去看过昙花的,赶着马车去一所古寺,寺外生着一大丛昙花,雪白无垢,不似凡间之物。”又拍了拍女儿的手:“肚子里还怀着你,那时候真是胆子大。”
  笑笑很喜欢听珊娘说起以前的事情,每说一件,就对父母之间的爱情笃定一次。
  端起母亲送过来的酸梅汤,酸酸爽爽的喝下一口:“娘,若是我爹的生意需要你,你可会抛开手中的事情,前去帮他?”
  “你爹任何时候需要娘,娘都会去。”
  “若是去做一些娘不喜欢的事呢?去见一些娘不喜欢的俗人呢?”
  “我信你爹,他从不做虚妄庸俗之事。”
  “那娘为何不帮爹去打理海意阁呢?”
  “我们都觉得,此时这样更好。笑笑,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无论多么亲近的人之间,都要把握分寸。即使两个人好成一个人。我们自己对自己也要有分寸,贪食就会腹胀,贪眠就会走睏,贪凉就会顶住凉风吃不下东西,譬如今日的笑笑。”
  笑笑望着自己的母亲,第一次心悦诚服地听人解释“分寸”——以前的自己,是天然派,一切需要拿捏的东西都讨厌。现在想来,却是自己武断了。
  有人说过,爱要简明却有分寸,这样才不会沉溺,也不会委顿。
  母亲对父亲的爱便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很喜欢读者们在文下各抒己见。
  比如各自喜欢的不同香味的香水,桂花茉莉玫瑰等等等等;比如各自喜欢的不同口味的粽子,蜜枣白粽蛋黄肉粽等等等等;再比如,各自喜欢的不同风格的男子,西柚金总海盗花匠,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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