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 商业宴会
魏子远站在见月水阁的阑干边,阵阵芰荷香风徐来,极目远眺,却是只闻其芬芳,不见其倩影。
幸而有小厮在一旁提醒:“那一片莲花是植在南园的,在水阁中坐着,一起南风便能闻见藕花香味儿。”
魏子远连连点头,这便是幽景借香了。又见临着水阁的池中,疏密有致地种着芦竹与荇菜,临池摇曳,水殿风来,有着说不尽的宜然古意。
魏子远本是来水阁招待客人的,谁知此刻敞轩四空,也不知客人们都去哪里游玩了。
园南的藕花池,园西的飞觞山,都是可品可赏的,魏思远的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园子东面还被特地划出几亩良田,改造成村野农家的样子,老母亲的住处就被安置在那里,老太太自从住进去就高兴的合不拢嘴——自己作为长子的确忽略了很多,幸而妻子贤惠,一直把老太太侍奉的很好,还让自己给那片村居题了名字——归农轩。
一阵谈笑声从水阁外传来,魏子远望去,见几位客人正兴致勃勃地边聊边走,时不时发出一阵阵赞叹之声。
魏子远并没有办宴的经验,生意做大之后,家里也极少请宴,以往谈生意也都是在酒楼茶寮进行,席面都是现成的,自己要做的最多也就是点几个菜罢了。
魏子远扫了一眼厅中的嵌大理石紫檀木大圆桌,除了应有的餐具外,瓶花手帕等等一应俱全,又有专供客人洗手用的浅水盂,里面的清水上飘着叫不出名字来的花瓣儿。
“还是子远兄让咱们今日都长了见识!”已经有客人回到了水阁。
魏子远一时不解其意,左不过是园景宜人罢了,毕竟是庄王的园子,那古松古柏千瓣莲花,就够人们开眼的了。
“知远兄这一场家宴真是别出心裁,我敢说,从今日起京都的商圈儿都会纷纷效仿了!”又有一位客人笑道,“刚才我还同内人说,回去了也打扫出家中一处轩馆,专门用作展厅!”
展厅?那是做什么用的?魏子远被说的一头雾水。
正纳闷着,便又有一位客人走过来,冲自己拱拱手:“真是虎父无犬子,魏公子小小年纪便有行大商之才!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真该好好儿跟魏公子学学了!”
魏公子?莫不是在说自己的长子麟哥儿?魏子远面上呵呵笑着:“犬子愚钝,怎当得起薛兄如此夸奖!”——心里却略略一震,今日在家中摆宴,麟哥儿面见宾客也并无不妥,只是,方才那些夸奖的话如果是旁人说说便也罢了,但说这话的却是棉花薛家的薛维缯,他的儿子可是商界有名的神童!
薛维缯却哈哈一笑:“我儿子常被人夸作神童,叫我说,就是四处掉书袋子的呆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里就知道捧着本书看!家里虽是种棉花收棉花的,他怕是连棉花地都没有进去过!”说着又摇头一笑:“就这么一个儿子,被她娘和她祖母惯坏了!还是魏太太明智,把儿子教育得宜学宜官宜商!读得万卷书也行得万里路!薛某着实佩服!”
魏子远听傻了,只能一味傻笑应和,半句话也接不上。——听对方的夸奖,仿佛自己儿子已经中了状元似的!
幸而本次宴会有魏子远的二弟一家作陪,眼下这几位客人就先由魏二老爷陪着,魏子远实在耐不住好奇,当下就由小厮引着去那“展厅”一观究竟。
主仆二人出了水阁,一路向西行去,沿着九曲蜿蜒的白练桥,路过重檐八角的碧霄阁,再经过一片如烟梅林,便到了飞觞山脚下的栖鹤山房。
便见隐隐一片松寮,郁郁涛声中夹杂着鹤唳,小厮给自家主子介绍道:“太太连着这些仙鹤也一起买下了,还让原先那养鹤人给养着,太太说,若没了这些仙鹤,那此地也就不必叫栖鹤山房了。”
魏子远不由赞叹:“依山凿池,扫月锄云,隐至雅极!此地又连着梅林,恰恰是梅妻鹤子了!”
小厮可不懂这些酸溜溜的话,只知道栖鹤山房内的展厅才是重中之重,便引着主人沿着鹅子石路来到山房之内。
魏子远彻底惊呆了。
深房的南北两面皆是落地琉璃窗,照得整个屋子都格外明亮:屋内四壁摆满了整齐的琉璃柜子,剔透的柜子里面竟陈列了各式各样魏家经营的货品!
——光洁柔软的熟丝被盘成一束一束,还点缀着桑叶或干花,被摆成漂亮的形状安放在玻璃柜中,旁边所附纸笺按照熟丝的品种进行详尽分类:上等肥丝,中丝,双宫茧丝,茧花丝……
每一束丝,都配有相应的蚕茧、缫丝工具与配图,图中画有不同产地的桑树林与养蚕场,并标明了每一种丝的收获与制造季节……
魏子远虽然读过不少书,也爱那些风花雪月,但在商海沉浮十数年,骨子里已然成了个地道的商人。面对眼前琳琅满目的自家货品介绍,吃惊地张着嘴巴,半天都合不上。
看完了白色的丝束,接下来是各种染色效果,五彩缤纷的丝线像彩虹一般陈列开来,再向前走,便是织好的丝棉效果,用各种熟丝做成的成品棉被,棉衣等等。
这简直就是……魏家在京都最大的铺子也没有如此尽心地摆放过货品,这些简直就是……可惜魏思远不知道博物馆这个名词,不然就能够很好地概括今日所看到的一切了。
产品陈列看完后,下一个房间就是缫丝工艺的具体介绍,屋内竟摆放了一架北方的脚踏缫丝车,车上的竹针眼、鼓轮、送丝杆钩、偏心盘,一一清楚的为客人们展现开来,更生动的是,有织工亲自在场为客人演示缫丝的过程。
这个“展厅”停留的客人最多,有人手痒,甚至想要亲自上车试一试,织工便在一旁认真地做指导。
就在魏子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客人们笨手笨脚地缫丝时,忽听得屋子尽头处有一个声音朗朗响起:“缫丝之诀,惟在细、圆、匀、紧,使无偏、慢、节、核、粗恶不匀也……”
那里围着一小群人,人群内究竟是怎样的光景也无从得看。
魏子远就站在那一群人之外,听着里面那个少年的声音不疾不徐的响起:“热釜须徐徐下茧缫之,多煮则损,凡茧多者宜用此釜……”
是麟哥儿的声音,是他的麟哥儿的声音。
十一年来,魏子远仿佛第一次认真的听这个声音——麟哥儿第一次喊自己爹,麟哥儿第一次认真地背诵千字文,麟哥儿第一次把自己写的文章念给父亲听——都不及这一次来的震撼!
自己的商界同僚们,这些经商十几年甚至数十年的商贾们,正在认真地倾听着一位少年的缫丝介绍。
魏子远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十一年了,自己竟然错过了儿子这么多……从何时,那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娃长成了如今的翩翩少年?从何时,那个爬树玩水的小泼猴子变成了今日人前的骄子?
“水煮到何时算最好?”有一位太太认真问道。
“水温以蟹眼汤为标志,不可过冷,也不可过热。”麟哥儿回答得格外从容,“冷盆缫丝的速度虽比热釜略慢,所缫之丝却更加坚韧结实。”
这位太太继续不耻下问:“缫丝用水以哪里的为最好?”
麟哥儿顿了顿,魏子远在人群外跟着一阵紧张,正要替儿子大声回答,却听儿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山水不如河水,止水不如流水。”
魏子远握紧了拳头,在心里为儿子拍案叫绝。原以为麟哥儿会说太湖水为上,因为‘湖丝’的手感确是最好,但儿子巧妙的避开了地域问题,毕竟自家为北方丝商,此时推举太湖丝岂不是灭了自家威风。这一回麟哥儿的回答可圈可点,甚是机智!
魏子远正暗自激动着,忽听有人叫自己:“魏兄,在下有一事不明,贵府的缫丝车鼓轮做的偏小,如此一来,水温怕是很难热起来……”
魏子远蹙眉,对方正是生丝郭家的老板,与魏家说是同行,也不完全是同行,但大家都是做缫丝的,故而对缫丝工艺的观察也更专业,经对方一问,自家也思索起来:“郭兄所言极是,若能改变鼓**小,让水温加热更快,便节省了更多的人力物力!”
“子远兄若有兴趣,改日可来我作坊一看,咱们互相切磋,才能有更大改进!”
“改日定去贵府拜访!”
魏子远再没有想到,这次的家宴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收效颇丰!
眼前的这些……都是妻子想出来的?麟哥儿帮着她娘一起想的?魏子远想信又不敢信,展厅?呵呵,展厅!真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法子!
今日这一场,是最好的家宴!不,该说是商宴!试问京都,试问天下,去谁家谈生意能有自家安排得这样周到圆满?!
忽听耳边那郭老板继续道:“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魏子远此时正志得意满,灿烂笑道:“郭兄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