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 雪藕调冰
隔着深碧流离的星纹湖,隐约能听到山那边古雨寺的钟声。
笑笑心里数着那空渺的钟声,已到亥时。
四个人里,只有那石醉墨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山水画的技巧,西子听得最为认真,笑笑偶尔听进两句,偶尔又出一回神——后来听石先生讲起远近景深之类的话题,也不由得听住了。
董秦弓则顺着湖边渐行渐远,最终站在一棵古树下,望着远天的寒星出神。
不知不觉的,笑笑手中的竹筒杯便见了底,居然喝完了满满一杯香雪酒,直喝得面酣耳热,一阵阵凉爽的湖风吹过来,有直抒胸臆之感。
一艘豪丽的二层大画舫从岛边经过,西子用扇子半遮着面,将身子缩进树影里。
笑笑不由得向那画舫看过去,这一眼,险些将口中的香雪酒喷出来。
——大画舫的船头,一对金碧辉煌的恋人倚在船栏边观景,男子一袭锦衣,头戴赤金镶宝小冠,姿态潇洒地摇着羽扇;女子更是壕华露富,一身泥金凤尾裙,在夜灯下尽显流光溢彩,头戴沉重的百宝大凤冠,数不尽的流苏宝穗从凤冠的四面垂下来,仿佛顶了一只现代豪华大吊灯……
笑笑自然认得这男子,正是西子的二哥温西岳,这女子么,自然就是那江秋怡了。
难怪西子不喜欢她。
不过,笑笑诚恳地认为这二位很登对。
石醉墨望着眼前的豪华大画舫,被那珠光宝气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皱着眉仔细看了看,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西子将身子隐得更深了。
画舫巨大的身躯终于从几人身边游了过去,船尾的灯光较船头和船身暗淡了许多,但笑笑仍能看到站在船尾的那一抹素白色的身影,有些清高,有些落寞,还有些哭笑不得的无奈。
天色渐晚,一湖的流光渐渐少去一半。
“今日是瑛园的生辰?”石醉墨突然道。
笑笑先看了看西子,对方冲她耸耸肩,看来是无意中透露了这个消息。
笑笑手中拿着刚在水边采下的几枝黄菖蒲,微微笑道:“是啊,今日我就满十三岁了。”
石醉墨笑道:“瑛园恰恰是豆蔻年华。”
西子也笑道:“我今日送你的绣屏可喜欢?”
西子送给笑笑的是一座双面绣的宫纱小炕屏,绣的是小猫戏鞠,笑笑自然是喜欢的:“那两只猫儿像是活了似的,毫发毕现,双目炯炯,难为你一针一线的绣出来。”
石醉墨道:“既然今日是瑛园的生辰,我便斗胆献丑将自己作的画送给瑛园吧。”
董秦弓业已踽踽行来,打开随身的画筒,也呈上一幅画来:“董某也将今日的夜湖图送给瑛园作贺礼吧。”
“这两份生辰礼倒是别致,将今日的夜景尽数记录下来,很有纪念意义呢!”笑笑双手接过了两位画师送上来的画作。
石醉墨另送了一幅画给西子:“西子姑娘若不嫌弃,便收下石某这幅画,里面恰恰用到了方才讲到的绘画技法。”
西子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多谢石先生指点,学生自当珍藏此画。”
“大家同是画友,一起切磋画艺而已。若论师徒,石某愧不敢当。”石醉墨望着西子波光粼粼的双眸,急忙把目光移开,不敢直视。
董秦弓拱手道:“时辰不早,我们还需赶回画会,二位姑娘,就此别过了。”
石醉墨诧异地看了一眼董秦弓,清了清嗓子:“时候确实不早了,本还想着请两位姑娘去那岛南边尝一尝新摘的花下藕……只好期望下一回能有机会,再次同游星纹湖。”
“家兄也是爱画的,二位先生若不嫌弃,下次游湖…我想请家兄同来。”西子的声音有些小,仿佛这是个不情之请。
“若有同道之人,自然不胜荣幸!”石醉墨微笑拱手。
董秦弓却并未说什么,指了指不远处的小舟:“船已经靠岸了,咱们回吧。”
两个女孩子站在湖边,望着那一叶孤舟渐渐远去。
“我倒没听说你哪位哥哥是爱画的。”笑笑不由得问上一句——温家的小矮人有擅长画画的吗?温四还是温三?难不成是温二?!——假若温二与大家同游……简直太不和谐了!
“是翀哥。”西子的声音依然很小,喝尽了杯中的香雪酒,“翀哥自小就学画的。”
笑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此一来,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同画师们讨论画技了。”
那一叶孤舟已经渐渐融入了夜色,消失在湖面上众多的彩船画舫之中了。
笑笑难免感慨董秦弓的克己,方才自己暗暗地冲不远处的随从们打手势,意思是遇到了熟人,他们不必跟过来。——董秦弓便已有觉察,先是拉着石醉墨与二位姑娘拉开了距离,后又为了避嫌,独自去不远处的树下饮酒。
笑笑不免想起拨灯人的那些画作,又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四婶婶阮氏,突然就放下了一半的心,虽然这份放心也不免有些世俗和残忍。
“咱们回么?”笑笑问西子——对方正望着湖面出神。
西子回过神来:“也不算太晚,家人又没有催,咱们再玩儿一会儿。”
“还有哪里可去呢,”笑笑抚了抚自己的腹部,“我都喝饱了。”
西子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喝酒不论醉,反倒是论饱的!”
“可不是么。”笑笑用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耳轮。
西子拉起笑笑的手:“走!咱们去岛南边尝尝他们说的花下藕!”
“那有什么可吃的,不就是藕么?还美其名曰花下藕……”笑笑边说边被西子一路拉着向岛南面行去。
岛上的游人比方才少了些,但那些吃食摊子还未尽数撤去。
卖花下藕的摊子很好找,正临着一片荷花丛。
六月初的藕还很嫩,此刻还正是荷花绽放的时节,因此这些嫩藕便被称作花下藕。
食用的方法非常独特,卖藕的人用新鲜大荷叶将一节嫩藕裹住,再用特制的小竹槌“邦邦邦”将那嫩藕均匀砸碎,解开荷叶,那藕泥竟如新雪一般,水润脆嫩,加入碎冰、洁糖与蜜汁,以翠绿的荷叶作盘,便是一盘地道的雪藕调冰。
笑笑吃下两勺,只觉得凉冽激齿,嫩藕的沙脆与荷叶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这味道真是干净,倒像是吃白描画一般的了。”看来这道花下藕给西子带来了不少惊喜。
“味道是不错,那吃法更是有趣儿!”笑笑嫌太凉,又点了一份不加冰的,看着卖家用小竹锤敲那荷叶裹藕,不觉笑道:“我就喜欢看这个敲的过程!”
又向卖家点了几份,打算直接用荷叶裹着带回去:“回去给我爹娘尝尝,另外的两份,便给翀哥和温四哥带回去吧。”
西子一笑:“我倒没想到这些,还是你心细。”
两个女孩子在湖边吃着凉凉的藕,闻着藕花深处的荷香,只觉得夜色渐凉,丫头们上来给披了纱氅。
远远的看到‘两三点雨’向小岛靠过来,两人才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西子拉着笑笑的手,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他们与咱们不同。”
“谁们?”
“那些画师。”
的确,现代的那些年轻艺术家走在人群中,也有些特立独行,他们从不跟风,也很少穿名牌,眼神里总有三分散漫三分执着三分孤傲,以及一分恰到好处的热烈。
这些或许就是所谓的艺术气息吧。
古代的艺术家也是如此,就像现代很多画家喜欢留长发似的,古代的这些画师们很少中规中矩地梳髻,他们懒得插簪,懒得戴巾,更是看不上那些头戴华丽小冠的人……他们大多是天然派,穿着粗衣,散着长发,背着竹子画筒,特立独行,潇洒倜傥。
这类人很容易俘获少女的心。
越是高贵的少女越容易被其征服。
公子浮傲,书生穷酸——画师们,或许孤傲,但绝不低俗;或许贫穷,但绝不酸腐。
假若笑笑真的是十三岁,说不定也会迷上这类人,就好像前世的少女们,总有那么两年会痴迷于诗人,画家,摇滚歌手……
但这些人,往往会有些空。
他们需要时时保持一份热烈,所以,他们需要一直燃烧着自己,一旦这一簇火焰熄灭,他们将去寻找另一簇更为明亮跳跃的火焰……
或许心中也会有一份不灭的记忆,但那只能存在于‘得不到’或‘已失去’之中,唯二的选择,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笑笑的声音在夜岛上格外清晰:“每个人都有自己谋生的手段,有的人为官,有的人务农,有的人打鱼,有的人织布,像我们这些人就经商,他们那些人就作画,仅此而已。他们与我们,并无不同。”
西子思索着这些话,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夜空中,不知谁放起了烟花,一朵一朵相继绽放在无尽的黑暗中。
西子的眸中映进了色彩斑斓的光影,不觉吟诵一句:“池色溶溶蓝染水,花光焰焰火烧春。”
笑笑也停下脚步,仰脸望着天上的一朵朵烟花:“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西子笑着叹一口气:“小小的年纪,偏你看得真。”
没办法,我的燃点太高了。
笑笑无奈地笑了笑,朝岸边的画舫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