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 不如跳舞

  巨大的荷叶形舞台就设立在彼泽陂的中央,或许是巨型舞台的衬托,那荷叶石台周围的湖水似也泛起了浩瀚烟波般的光芒,位于湖岸、桥廊、各处水榭及临水厅阁的宾客们,都能够或远或近地欣赏到舞台上的舞蹈。
  随着画鼓声一声重似一声的响起,跳柘枝舞的舞者如一只矫健的羚羊,跟着鼓声的节奏,以刚健潇洒的舞姿旋转到舞台中央。
  “还真是出神入化,”商贾太太们极少见到这样“奔放”的舞蹈——平日里赴宴顶多看几场小戏罢了,如此大型的歌舞活动还是头一回见到,“哎哟哟,这姑娘转得这样快,就不头晕吗!我这观舞的人都看得眼花缭乱的!”
  另一位太太边吃着玫瑰水晶糕,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波斯姑娘在跳呢!”
  聆琴榭离舞台并不算近,但胜在水榭的位置高,太太们居高临下地观舞便看得更清楚些。
  ——但见那舞者身穿五色绣罗的翘袖舞衣,腰系饰银的宽腰带,头戴缀有无数金铃的胡帽,动作明快,举手投足间透着不羁的风情。
  太太们自然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已经有人手疾眼快地翻开了舞目,很快便查到了《柘枝舞》的舞者:“缪探梅!这个跳舞的姑娘姓缪!可是那花梨缪家的?!”
  很快便有人蹙眉:“倒是没听说过他们缪家有这样出色的女儿。”
  “你们可见过那缪家太太么?”有好事者在水榭大厅打量了一圈,才悄悄问出这个问题。
  便有几位知情的太太用帕子掩着口笑,谁都知道那位缪太太——牙齿龅得厉害,上嘴唇都包不住。
  几位太太形成了小圈子,偷偷地议论着:“缪家的两个女儿都像了她,缪大姑娘二十一岁才嫁了人,嫁的那户人家,财力远远不及缪家。”
  “这么说,现下跳舞的是她小女儿了?”太太们偷偷打量着舞台上那个有着明丽舞姿的姑娘——缀着金铃铛的翘袖中藏着小小繁鼓,时而动作潇洒地以手铿锵击鼓,脚下有力地踏着鼓点,时而腰肢婀娜地翻飞下腰,连那用手托住胡帽,以防其掉下来的随意动作都显得格外潇洒动人。
  “没有十年之功,难得如此舞姿。”总有人忍不住说句公道话,“生在缪家这样的富贵乡,还肯下得如此苦功夫的姑娘,日后持家理财相夫教子,定然也会是把好手。”
  这句公道话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很多太太都默默地点头,就连先前挑头说刻薄话的那位太太也忍不住道:“这位跳舞的探梅姑娘我也是见过的,牙齿并不像他母亲那样突得厉害。”
  “这孩子今年多大了?可过了及笄了?”有心的人已经开始打听了。
  “听说在撷英女学才读三学年,定然还没有过及笄的。”有人笑问身旁的一位太太:“澹台太太的小女儿不也在撷英读三学年么?可了解这位缪家的姑娘。“
  “学里的事情她极少同我谈的,她的性子又好静,这类唱歌跳舞的事情更是从不参与。”澹台太太的口气有些微酸,一面装作若无其事地扇着扇子,一面暗恨自己的女儿不争气,每次教舞先生催她练功,都要耍滑偷懒!这下子好了,风头全让这个缪龅牙给占尽了!
  “咱们在这里剃头挑子一头热,总还得问问孩子们的意见,现在的这些孩子都有主意得很呢。”说话的这位太太望着舞台上鸾回凤翥的缪探梅,越看越是喜欢。
  一位太太噗嗤一笑,拿扇子的手探出栏杆,指了指水榭的下层:“舞蹈还未开始时,下面是怎样的热闹喧天,如今舞一跳起来,怎的就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呢!”
  几位太太闻言都忍不住笑起来,又有人指着方才说话的太太道:“偏她是个机灵的,隔着砖石都知道楼下的小公子们想些什么!幸亏她的儿子们都早早娶了亲,若不然动起心眼子来,只怕咱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及她!”
  远远的看过来,聆琴榭的第三层,是喋喋不休各动心思的太太们;中间一层,是一大群痴望的公子们;最下一层,则是几位停罢敲棋的老太爷,眯着眼睛望一望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小姑娘,慨叹一声妙极。
  ——缪探梅感觉自己已经舞成了旋风,舞成了蛟龙,舞成了翻飞的鹰!只有跳舞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天生丽质”,一直以来是缪探梅不得不屈服的宿命。——即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怪过自己的母亲——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母亲在小的时候和自己一样,也得过一个非常恶意的“雷公嘴”的绰号。
  ——自从记事起,父亲就不喜欢母亲,也同样不喜欢自己和姐姐。父亲更喜欢娇滴滴的姨娘,更喜欢那两个柳眼桃腮的庶妹……
  皮囊不好看也还罢了,脑袋也并不是十分灵光,非常拼命的读书,也未能取得骄人的成绩,做生意也没什么天分,每次的学集成绩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唯有一点。
  ——缪探梅永远忘不了四岁那一年,教舞先生评价自己的那番话:“这孩子四肢柔韧,腰肢纤软,是块跳舞的好料子。”
  却原来,自己也有一个天生优于他人的地方——那便是跳舞——随着年纪增长,缪探梅更加确定了这一点:跳舞是自己唯一优于他人的地方。
  想要博得父亲的关注,想让母亲得到父亲几句赞赏,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一无是处——唯有跳舞。
  那就跳,无论酷暑严寒,每日卯时就起来练功,脚踝和膝盖都曾受过伤,连母亲都认为自己不必如此拼命——缪探梅却从不曾因此有过一丝一毫的偷懒,因为,只有跳舞时自己才真正存在。
  也并非没有肖想过,总有那么一日,会有很多人欣赏自己的舞蹈,他们为自己击节,为自己痴迷,不吝惜用任何溢美之词来称赞自己……
  以为自己就永远活在这个舞蹈梦中了,能跳一日是一日,日后若有了婆家,便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跳舞了。缪探梅为此谢绝了无数次具有相亲意义的花宴——除了不想早早嫁人,另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原因,那便是自己不敢在相亲会上亮相,没有舞蹈作修饰,自己平淡的面孔只会令人视而不见,甚或引起恶意的注意……
  直到瑛园同学那一日在茶室大胆提出,请女学舞社的学生们在玫瑰宴的舞台上献舞!自己才从不敢相信中渐渐的明白,痴梦亦能圆——幸而有自己这十年来不负自身的苦练,才有可能得到这次能载难逢的机会!
  缪探梅凌空一跃,感觉自己似乎飞上了云端,仙云缭绕中奏起激烈的繁鼓,铿锵有力的鼓声似乎能唤醒万物。
  摧枯拉朽的一阵鼓声之后,舞者如仙鸾一般徐徐落地,繁鼓如花般抛出,最后一个优美的下腰,又稳稳地将鼓接住……
  这最后的一个姿势,笑笑简直看呆了。刚才一直都在感慨《柘枝舞》的美妙,有着新疆手鼓舞的美轮美奂,亦有着盛唐飞天舞般的婀娜多姿,甚至还有几分踢踏舞的潇洒不羁……
  压抑住想要失态般欢呼的举动,问身边的幼清:“真好看!你觉得呢?”
  幼清也看得呆住了:“这还是咱们班的探梅吗?真不敢想象,她的舞姿竟能美到如此!”
  幼清的耳坠子是两只碧绿的小花粽子,笑笑看着只觉得眼熟,突然想起花香体验活动前夕,羞涩的跑过来找西子讨要请帖的女学生来,末了还送了西子一串翠绿的粽子荷包。
  最终,西子向自己透露了一句:“爱四哥。”
  ——难怪她方才突然问起来,那雪白色有着红点子的玫瑰叫什么名字呢——今日的温西岫不就簪着一朵这样的玫瑰么!
  只可惜,后来那“红衣卧雪”的名字引起了幼清不堪回首的惨痛回忆。
  毕竟是年轻人,那些记忆只是一瞬,很快便被精彩的舞蹈所吸引,神情又恢复了往昔的温柔可爱。
  笑笑正与幼清谈论着方才的舞蹈,扶荭水阁便又上来了新的客人,于笑笑来说倒都是熟人——正是集古慕雅社的成员:夏凉与秋紫苏。
  “实在懒得同她们讲话,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女儿都摆在面前,任着她们挑呢!”秋紫苏是一身少年打扮,摇着大折扇,头上戴了飘飘巾,斜插一朵紫色玫瑰。
  “相亲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儿,”夏凉则是一身月白色水纹縠的广袖纱裙,发髻一侧簪满玉色玫瑰:“幸而西子够意思,给咱们安排了这么一处安静观舞的所在。”
  两人见到倚栏而立的笑笑,夏凉先一个走过来拉起笑笑的手:“有日子没见瑛园了,出落得越发好了。”
  笑笑握住夏凉柔弱无骨的手,微微一笑,歪头看看秋紫苏:“我们这扶荭水阁只欢迎姑娘,可不要公子,免得又被人家误认为是相亲会了!”
  秋紫苏媚眼如丝,身着一袭男装,有一种奇异错落之美:“瑛园总是这般清妙。”
  “难得听她一句夸。”夏凉用扇子掩口一笑。
  扶荭水阁也并非没有其他人光临,很快又有两三个女孩子发现了这个妙处,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支香酥米壳托的圆筒滴酥,安安静静地找位子坐下来准备赏舞。
  “她们的滴酥倒是有趣儿,那壳子似乎也能吃的。”秋紫苏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有趣的滴酥。
  扶荭水阁的待客丫头笑道:“滴酥壳确是用米、面、鸡蛋和油烤成的,吃起来香脆满口,姑娘们若是想尝尝,奴婢便去给姑娘们端来。”说着拿出一本滴酥单子来,上面图文并茂地列出了各种口味的滴酥。
  笑笑生怕冷落了幼清,便拉着她道:“我一直想尝尝抹茶味的滴酥呢,你看看喜欢什么口味的?”
  幼清却一直盯着湖心舞台上的乐器班子,也不知在瞧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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