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 宴会闲话
虽说知道今日赴宴者都是京都的大商贾,家里所有的是泼天的财富,但丁璐还是有信心让自己傲起来。
嘴巴微微抿着,下巴上扬着,背着手站在温家的轻荫阁上,虽说离湖心较远,但因居高临下,却也将舞台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琵琶弹得自作聪明。”丁璐微微一笑,给出一个结论。
丁璐的堂妹丁珂并不大懂音乐,此刻便笑道:“姐姐自幼便擅弹琵琶善调筝,那些人自然比不得的。”说起来是夸奖,但声音却很小,差不多是凑到耳朵边说的:“今日咱们到底是客人,有些话可以留着回到家再说。”
丁璐冷哼了一声:“教我琵琶的师傅,曾经跟着阮七弦大师学过几日呢!”下巴扬得更高了,愈加看不起堂妹这一副小商小贩的小家子气,一面又嗔怪自己的丫头:“扇子打得太快,让你在灶旁生火呐!”
坐在旁边的几位姑娘一直忍着笑,其中一个低声问旁人:“这是谁家的姑娘?看着眼生。”
众人望着丁璐这一副眼高于顶的做派,一时也拿不准其真实身份,有人轻声揶揄:“看她这股子劲儿,至少也得是尚书家的千金吧。”
“咱们今日办的是商宴,即便有跟官家沾点边儿的也都是官商联姻的人家。”说话的姑娘冷眼瞧了瞧丁璐这一身璀璨夺目的打扮,尤其在那鬓角的七彩镂金大玫瑰上停留了半刻,心道:这半京半村的装扮,即便家底厚些怕也是穷人乍富。
另有一个姑娘一直抿嘴儿微笑,此刻低声向大家道:“这个狂货我倒不认得,只她身边的那一位,似乎是雪梨丁家的姑娘。”
“雪梨?”几个人忍着笑,那不就是水果贩子吗。
说起来,这雪梨丁家也算是个成规模的大水果商了,几乎垄断了赵州到京都的雪梨生意,但放在今日的玫瑰宴上,论财力也只能算得小蝼蚁一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宴上的几位大商家,做的可都是通天的大买卖。
“这楼阁是新刷的漆吧,闻得人头晕目眩的。”丁璐一直摆着傲人pose,鹤立鸡群一般地立着,此刻也有些乏了,倚着美人靠坐了下来,斜睨着舞台上腰肢绵软的舞者:“哪有穿一身黑跳舞的,平白给人添丧气。”
丁珂在一旁也没脾气,母亲一直叮嘱自己要把堂姐哄好了,自家的生意还靠着伯父这个赵州的父母官呢,便只得小心翼翼地托起一盏玫瑰冻来:“姐姐尝尝这个,味道比桃花羊羹还要好呢。”
却听见旁边有人笑道:“早就听人议论过青蛇舞究竟是该穿青绿色还是黑色,如今看了黛婀这**一舞,真真是把这青蛇给演活了!难怪老人们都说,最古老的青蛇舞就是穿的一身儿黑呢!”
“依我说,今日黛婀最妙的就是脑后编的这根长辫子,随着她的舞动上下翻飞,倒像是那青蛇吐出的信子了!”又有个姑娘笑道。
“让你这一讲,我还怪怕的呢!”先前的姑娘拍了拍胸口,拿起手中的请帖册子看:“今日的青蛇舞绝妙,伴奏的琵琶自然功不可没,不愧是京都一绝的阮七弦了!”
丁璐乍闻此言,差点被口中的玫瑰冻噎住,疑惑地顺了口茶,以为自己听错了。
阮七弦?一个商人的宴会上怎么请得起阮七弦?那可是曾经给皇上演奏过的大师啊!
丁璐偷偷地看了看旁边的那群女孩子,见她们皆都一本正经的样子,倒不像在瞎掰。只是……自己的琵琶师傅今年也足有五十岁了,阮七弦作为师傅的师傅,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吧。
这样年迈的大师,更不可能为了钱去给商贩们演奏,还是给这种不入流的蛇舞来伴奏,且跳舞的还是个蛮夷女子!丁璐想到这里,心下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过是宴会上拿阮七弦做了个噱头,真正的阮七弦怎么可能光临这种商贾宴会呢?!——丁璐望着这场宴会的富贵排场,心情很是复杂,有些羡慕眼红,又有些嗤之以鼻。
丁璐优雅地吃了一口玫瑰冻,笑着问丁珂:“也不知演奏班子的花名册是哪里拟的,主家还真敢写。”
丁珂死死摁住堂姐的袖子,声音低低地道:“这是温家地盘儿,咱们还是客随主便的好。”说着用余光洒了洒身边的几位女孩子,她们手里的烫金请帖册子格外的灼目,于丁珂来说,却更像是一种身份象征的提醒。
丁珂咬了咬嘴唇,瞥了丁璐一眼,只觉得老家的这位乡巴佬堂姐坐井观天,着实可笑,幸而她只是在赵州这个小地界里打转转,若是真的融入了京都,怕是早被碾成渣了。
这里毕竟不是赵州,丁璐自然也懂得收敛,此刻就默默无语地吃着玫瑰冻,耳朵却打起十二分精神窥听着旁边这些女孩子的话——
“今日温西子可是出尽了风头!”一个女孩子翻着手中的册子,“你们注意她头上的玫瑰了么?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紫色的玫瑰。”
另一个姑娘道:“甭说她了,你头上的玫瑰我都没见过呢!”
“这也是高价从温家买的,”女孩子一笑,“因为夹杂了各种红色,名字便叫做‘醉八仙’,据说颜色长全了,大概有八种深深浅浅的红色呢!”
丁璐借着仰脖喝茶,偷偷瞥了一眼那女孩儿发髻上的玫瑰,却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品种。赵州种玫瑰的人家非常少,自己对于玫瑰,也不过就见过几种纯色品种……想到这里,又偷偷看了看其他几个女孩子,每个人头上的玫瑰都居然是自己没见过的,心情便有些复杂,偷偷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赤金扣珠镶玉垂流苏大玫瑰,似乎在外显之余,还有些匠气和……
丁璐从不承认自己俗气,自己此刻与旁人不同,只不过是各个地方的审美不同罢了。
丁璐不动声色地吃着东西,耳朵却不由自主的继续听着这些人的谈话——
“澹台芙蓉今日为了显贵,也着实穿凿了些,‘丹霞’玫瑰已是极品,居然还在花芯嵌了金珍珠,远远看上去就像天然生成的一般!”
“还有那池初荷,惯会弄巧儿,把绢丝的蝴蝶粘在玫瑰花心上,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真的蝴蝶停在上头了!手上拿的也是百蝶团扇,这时候也不讲矜持了,影子似的一直跟着温四,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什么都要拿来问一问,人家主家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还有那个李端霞!她那玫瑰花芯上粘的不是蝴蝶,而是蜜蜂!那蜜蜂大约是用绒布做的身子,仔细看过去,就像真的似的!”
“呵呵,李端霞头上戴的是真蜜蜂!池初荷头上戴的也是真蝴蝶!我姐姐同她们交好,知道她们是把蜜蜂和蝴蝶抓住之后,用银针扎死,那翅膀的样子就保持了活着的样子。”
“哎呀,这么一说真恶心!那不就是戴着死蜜蜂死蝴蝶么!”
“我看今日的穆春雨就很好看,宽宽的一条蓝绸带系在头上,玫瑰红的花就簪在绸带上,衬得格外鲜艳。再说那穆春雨的头发本来就稀少,这么一来正好用绸带遮了羞,一举两得!也不知是谁帮她想的妙法子!”
丁璐越听越觉得奇,这些人口中的话竟像是天书一般,自己恨不得拿起本子抄下来——这或许就是京都的潮流吧,等自己回了赵州,即使无法一一照做,但说给同伴们听一听,也能惊到她们了!尤其是未来的嫂嫂曹采薇,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让她也听听这些京都的繁华之事,就不信她不艳羡,看她以后还装不装了!
听着这些商贾女儿的话,丁璐在心中暗暗庆幸自家不是商贾,虽说父亲只是一个小官儿,但官商到底不同——自己与她们可比的,并非财富。
“穆春雨的装扮不过是求着唐笑笑帮她打扮的!”其中一人道。
众人纷纷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丁璐闻言,却格外吃惊——我笑笑姐?!
自从哥哥定下曹采薇之后,丁璐觉得自己与笑笑姐更加亲了。此刻竖起耳朵,听着那些人议论唐笑笑。
“温西子的这些衣裳说起来是海意阁提供的,实则真正的画样师傅就是唐笑笑。”
“我方才看见唐笑笑了,她今日打扮得倒是有限。”
“那条画折扇的裙子,她以前穿过的,就是在《梁祝》第二次演出的那天,头上还戴着很小的折扇型的簪子,特别好看。”
“总觉得她的穿戴与旁人都不同,又新颖又漂亮。”
丁璐美滋滋的,满心的与有荣焉,吃了一枚甜甜的荔枝,问身边的丁珂:“她们手里的册子是哪儿来的?咱们也该找主家要几份。”心里却盘算着多要来几份,到时候带回赵州,让那曹采薇也稀罕稀罕,省得她整日穷傲,仿佛哥哥娶到她就是娶了个稀世珍宝,哼,让她也见识见识我笑笑姐在京都的口碑!
丁珂却是一幅极不自然的表情,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姐姐,咱们是没有册子的。”
“凭什么咱们没有?”丁璐理直气壮地问。
“手里有请帖的人才会有册子。”丁珂像做贼似的在丁璐耳边道。
“咱们明明也有请帖。”丁璐被丁柯紧张的样子感染,声音也跟着压低了——难怪方才走的是角门,莫非自己这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偷溜进来的?!
姐妹二人不约而同携手走到远离人群的栏杆边,丁柯这才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们家在京都不过是不起眼的小商,根本就不够资格参加玫瑰宴的。”
丁璐感觉一下子被拉低了身份,摸了摸头上辉煌的大金玫瑰,不自然地清清嗓子:“那咱们怎么进来的?买通了婆子还是小厮……”脸上臊得恨不得找个树洞躲起来。
丁珂急忙摆摆手:“姐姐想到哪里了?今日的宴会如此严格,若是闲杂人等,早就被大棒子哄出去了。”
丁璐感觉屁股已经挨了一棒子似的,非常不舒服。头也低了,背也弓了,方才那傲人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爹花重金把我塞进了撷英女学,这次倒是真沾了光,”丁珂望着远处舞台上袅袅的白苎舞,深知那份明艳热闹与自己无关,终究还是会散了席,回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平凡日子,“温家的千金正是我们学里的学生,因此,全校师生每人都得了一张请帖。”
“就一张?”
“嗯,就那一张,”丁珂无奈的点点头,“仅仅这一张,还让给了家父,因为这次宴会是结交生意伙伴的一次极好机会,家父自然要充分利用。”
“那咱们这是……”丁璐此刻更关心的是自己。
丁珂笑了笑:“我与班上的魏家姊妹交好,她们的堂姐是温姑娘的闺中密友,因此我便求魏家姊妹拿到了几张临时的请帖……倒也不是温家差别待人,而是那些请帖册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发完了,因此咱们的请帖就简陋些,只有一张盖章的纸条罢了。”
这不是差别待人又是什么?丁璐想气愤却又气不起来,没办法,位高财重的人总是让自己格外喜欢。
“夏家的几个姑娘拿到的也是这样的请帖么?”丁璐很快开始转移攀比目标,将攀比对象下降定格到夏家的几位姑娘身上。
“恐怕也是的。”丁珂轻不可见地点点头。
丁璐仅仅萎靡了一瞬,喝了口茶,便又精神焕发:“他们又不知道你有没有请帖册子,何必如此菲薄,你听听方才那几个丫头的心思,大家还不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么!婶婶又给你新裁了好衣裳,就是盼着你多结交几位高门大户的公子呢!”
丁珂摇头一笑:“那也要讲究门当户对才是。”
两人正说着,便听到一个清润的嗓音响起来:“大家尝尝玫瑰滴酥,趁着新鲜,化了便不好吃了!”
丁璐回身一望,只觉得来人风神如玉,眉目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