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山鬼之舞

  唐老太太一向对歌舞兴趣不浓。
  今日在这睦茝厅中是以寒暄为主的,同大家热闹了一上午,如今已有些乏了,趁着大家都在目不转睛地观舞,自家正好歇上一歇。
  一直坐在祖母身边的嫣然也总算放松了僵笑的面孔,同祖母一起靠在椅子上休息。
  心情自然不会好。
  金宝娣提醒自己多与温家的人接触,这样才能有机会见到更多有身份的太太——这话很有道理,能有幸与主家一席而坐的,地位都不会低。
  可惜的是,这些尊贵的太太们虽然见到了,却没能给她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只在方才扶着祖母刚进厅的时候,温太太夸了一句“唐老太太有福气,孙女儿们个个优秀,眼前这姑娘尤其乖巧孝顺。”
  之后,在座诸位便视自己作无物了。
  嫣然第一次后悔没能和莞尔一齐亮相,双胞胎女孩子总能吸引很多目光的。
  最可恨的是这些舞蹈,那些跳舞的女孩子把太太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连那龅牙的缪探梅都获得了无限的赞赏,甚至有位太太打算安排自家公子与她相亲呢……
  温太太倒是不忘夸赞唐家的女孩子,但那主要是围绕唐笑笑展开的——温太太倒是豁得出去,从园林布局到舞台设计,从菜单排列到服饰安排,简直处处都有唐笑笑的手笔!其他太太自然是把夸奖都堆砌在唐家五姑娘身上了,什么冰雪聪明什么心灵手巧的,有一位老太太还说她有当年祖母的风范,高兴得祖母都合不上嘴。
  之后便是展颜的一曲凌波舞,又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唐家四姑娘身上。嫣然的心里更加不自在了,人们夸五姐姐还勉强能接受,那唐展颜又算得什么?她今日一得意,日后更得变本加厉地笑话五房的人了。
  本以为展颜跳完了舞也就算了,任何话题总有停歇的时候。
  谁知道温太太居然还把五姐姐给请进了花厅!那些太太们的眼睛都快粘到她身上了!嫣然扶了扶自己别出心裁的发型,自己的双螺髻明明比五姐姐的更加出众漂亮,今日人们反而只看得到她!
  更让人生气的是,五姐姐还当众为三姐姐美言了几句!自己明明在场,却偏偏要提三姐姐!这不是打她六妹妹的脸么!
  嫣然长出了口气,摸出来一粒人丹吃了。自己方才就像个傻瓜似的,众人夸了这个褒了那个,偏偏半个字不提自己,自己却还得坐在一旁陪笑!
  “你还小呢,上头四个姐姐,”老太太似乎明白嫣然的心事,“在她们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
  嫣然一时气闷,撅着嘴给祖母倒了杯茶:“我就比五姐姐小一年多。”
  “十一岁和十三岁那能一样么?早些年,十三岁都有成亲的了。”祖母拍了拍嫣然的手背,叹道:“我只发愁欢颜,人们半点没有提她。”
  听了这话,嫣然反倒好受了些,低声道:“我二姐姐太爱吃甜的,平日里又懒怠动,人们在夏日都瘦了一圈儿,偏偏她能胖上两圈儿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欢颜的确又胖了不少,骨架子本就大,看上去肩宽背阔的,比其他姐妹能宽出一小半儿来。缪探梅的小龅牙还能闭着嘴巴遮一遮,欢颜那个大块头,裹一单斗篷都藏不住。
  老太太喝了一口上品紫笋茶,故作认真地赏着舞,偶尔还惊叹一声:“妙不可言!”心下却松了松,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想太多也没有用。像温家女儿这样的皮相,即使生在茅屋寒窑,命运也会比其他女孩子精彩吧。
  精彩归精彩,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一路冷眼看过来,所有漂亮女孩子的前半生都差不多,再是热闹好看,也不过就那么几年。
  女人要紧的是后半生,那靠的是智慧和远见,还有永远绕不开的,命数。
  在座其他人可没有唐老太太的想法这般多,所有的眼睛都紧紧盯着舞台上美丽的山鬼姑娘,有几位年轻的太太甚至轻轻地用手打起了鼓点,若是在自己家中,说不定也要跟着舞起来了。
  如果说今日的每一支舞都有一个主题的话,那么此刻西子的《山鬼》便是取了“青春与奔放”的字眼。
  眼前的山鬼并非仙气缭绕的神女,也并非出水芙蓉般的仙子,而是一股山野间吹来的风,夹杂着密林与野草的原始气息,刮在脸上甚至有些微痛,那猎猎的令人舒服的微痛。
  西子并未精致的打扮自己,但从头到脚都让人觉得别具一格,从未见过哪位舞者做这般打扮的,却又令人信服的认为,林中的山鬼姑娘就该是这样。
  ——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头戴一顶野花野草野果编就的花环,麻布衣裙上缠着花藤,最令人惊讶的是肩上披着的半副兽皮,以及没有穿鞋的双脚,这份原始的回归,令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粗粝的美。
  她的舞姿随性而自然,倒不敢说比前面的那些舞者更加纯熟高妙,但却令人格外的心向往之。仿佛这些动作都是今日即兴而为的,想怎样跳就怎样跳,想象自己是一只梅花鹿,那就把自己欢快跳跃成一只梅花鹿,想象自己是一只白狐,那就把自己妩媚缱绻成一只白狐,想象自己是一只山雀,那就把自己灵动翻飞成一只山雀!
  几乎每一位观舞的人都从这曲《山鬼》中感受到一种不同以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当山鬼姑娘旋转着接过乐师抛过来的兽皮鼓,以一种撞击生命的姿态击鼓时,很多人的心脏也都跟着鼓点猛烈跳动起来,恨不能手边也有一只鼓,跟着山鬼姑娘一起敲击。
  就连笑笑也看呆了,自己自从给西子支过招之后,一次都没有见过她排练,没有想到今日竟然舞出如此出彩的效果!
  西子简直在燃烧!
  旺盛的生命力在燃烧!
  美好的青春在燃烧!
  自由的灵魂在燃烧!
  观众们感受到的那种恣意欢快的感受,若是用现代的词汇来表达,或许便是自由吧。
  自由这东西,与古人来说实在是奢侈。
  所以每个人都贪婪地望着舞台上自由的舞者,恨不能也随之一起放肆舞动!
  一个辽远沧桑的嗓音响起来,像是在唱,像是在叹,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呐喊。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山中人兮芳杜若,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笑笑听得呆住了,活了两世,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歌声:“这歌……实在是……”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身旁的缪探梅低声道:“是宫八声的清唱。”
  又是宫八声。
  笑笑以前不懂什么是音乐奇才,但今日却真正领略到了这位古代奇才的音乐才华——横溢流淌的音乐才华。
  也不知被这歌声和舞姿撞击到了心灵的何处,笑笑只觉得面颊有凉凉的东西滑过,用手一触,竟是泪水。
  第一次对一首歌和一支舞如此激动失态,手颤颤的竟找不到帕子,还是身边的探梅将一方帕子递过来,笑笑擦了眼泪,感激地对探梅一笑,却发现对方竟也在擦眼泪。探梅也是一位舞者,她对于舞蹈的领略怕是比自己更深吧。
  西子今日之舞,大获成功。
  若说自己的期望值是八十分,西子今日便是得了一百二十分,甚至更多。
  至于那宫八声,更是令人无法估量。
  当舞台上原本一动不动的顽石树木,皆随着歌声乐声舞动起来的时候,观众们登时就沸腾了。
  原来这些都是乔装的舞者,布置舞台的时候被车子推上来,让观众的误以为这些就是舞台道具而已。谁会想到,这些顽石树木除掉身上的道具,化身成丛林中的精灵,跟着山鬼姑娘一起舞动起来!
  深一层的意思,或许是山鬼姑娘用自己的舞姿唤醒了林中的生灵万物吧!
  湖中心的舞台,已经不能被叫做舞台,而是一个欢乐奔放、直指人心的自由世界!
  探梅擦擦眼睛:“真好!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舞蹈!恨不能跑到台子上同她们一起跳呢!”
  “我也是。”连没有跳舞细胞的笑笑,也渴望着一起跳舞了。
  一个丫头跑过来,向温太太汇报:“好几处凉亭水榭的人,都跟着跳起来了呢!那黛婀姑娘起的头儿,黛娜姑娘跟着,许许多多会跳舞的姑娘都跳起来了!”
  温太太也听得呆住了:“这群孩子真能折腾,昨晚西子还为了穿不穿鞋的事儿同我赌气呢!可见是我想的多了。”
  一位太太笑道:“今日可是一饱眼福了,谁能想到咱们中原人士也能如此欢快地载歌载舞呢!”
  可不是么,此刻整个馨园都洋溢在兴奋快乐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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