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 月夜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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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一叶小舟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馀音岛,以及渐渐看不清的那些冲自己挥手的同伴们。“浮生岛”也随同伴们留了下来,笑笑隔远了望,其仿佛真是一座静态岛屿了。
  “五姑娘想要去哪里玩儿?”叶蜡亲自划着船,小笛儿自然也跟着姑娘一起。
  三人乘坐着扁舟在星纹湖上漫行,船桨划出一条水路,船尾就摇曳着碎碎的月光。
  竟有一种沧海寄余生之感。
  笑笑浅浅一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叶蜡的话。
  自己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去寻找方才那个声音的主人——笑笑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执着,宫八声之于自己,仿佛夕阳之于苔藓,檐雨之于花撑,扎染窗帘之于松花蛋,黑胶唱片之于手帐本子……
  反正就是这么一种莫名其妙的存在。
  两人看似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甚至永远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彼此永远无法帮助对方,也不会伤害对方——既不温吞也不凛冽,既不干脆也不踌躇——也从未幻想过更暖一些或更近一些。
  只要知道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存在着便是好的。
  所以就想再看看他,听听他。
  只要知道,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还有这样一个存在,这就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笑笑抓了抓脑袋上的髻,赤金桂花发簪一点一点冰在手心,被笑笑弄歪了一些——笑笑也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矫情。
  “五姑娘,您打算去哪个岛上看看?”叶蜡只得再问一遍。
  “咱们就向南行吧。”笑笑望着途经的两三个岛屿,那上面影影瞳瞳全是游人,皆非自己要去的地方。
  “想去一个安静些的,小一些的岛上。”笑笑想象着宫八声就在一个这样的岛上,又或许是在一条黑漆漆没有点着灯的船上。
  笑笑捏紧了手里的布包——是用大手巾打了结子,里头裹着二十几枚无花果——方才的桌上恰恰摆了一碟子无花果,女孩子们谁也没有吃它,笑笑便将其全都倒进了自己的手巾里。
  此刻小舟上静悄悄的,只有叶蜡摇船的划水声。
  小笛儿自上了小舟,就半晌没有言语。
  直到笑笑推了推她,才如梦初醒般指了指远处的那一座中型画舫:“姑娘,您看。”
  笑笑眯着眼睛看过去,见到画舫上四垂着粉红色的纱帘,里面应该是年轻的女眷吧:“你看到什么了?”
  “姑娘能看到上面那个弹琴的女子吗?”小笛儿的声音低低的。
  仔细看去,半掀起的帘幕中似乎真有个女子在弹琴,但面孔却看不清楚:“那人是……”笑笑虽然问着,但心里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小笛儿与笑笑处得久了,对方一个眼神就明白了,此刻郑重点点头:“正是她。”
  笑笑本来涣散的心突然一紧。
  小笛儿口中的这个“她”此刻有三个身份:滇红茶商吉大年的太太辛氏;在京都开茶楼的辛家义女辛冉;曾经在赵州唐家做丫头的猫眼儿。
  吉太太,辛冉,猫眼儿。
  半天笑笑才回过味儿来:“你是说,她在弹琴?”——那人的确是在弹琴,自己方才也看清楚了的。
  “一直在弹琴,这会子离的远了,也看不清了。”小笛儿揉了揉眼睛,定睛望着那座画舫,恨不得生出千里眼来将对方看个一清二楚。
  “你听见她弹的什么曲子吗?”笑笑想起彭巨雷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那个女子无声地弹着琴,并自我沉浸其中。
  小笛儿仔细想了想:“方才途经的那些岛上亦有歌声与乐声,便没能听见她弹的曲子。”
  叶蜡摇着桨,耳朵里却听着主子的话,此时便也开口道:“小的也插一句嘴,方才的那条画舫是吉老板租下来的,早在一个月前就定好了,据说要携女眷中秋出游,还说家里的太太并不好热闹,小的便给他们安排了那艘‘美人瓢’,画舫的圆穹顶上垂着重重的帘幕,外面的人是看不清里头的。”
  笑笑蹙了蹙眉:“那为何刚才又将那帘幕揭开了呢……”
  那一艘“美人瓢”离得越来越远,几乎看不清,穹顶四围的粉红色帘幕又都落了下来,仿佛它们从不曾被掀起来过。
  “姑娘,咱们用不用悄悄跟着?”小笛儿问道。
  笑笑摇了摇头,这些帘幕落下来,辛冉就又重新变回吉太太了——实在就没有跟下去的必要了。
  那么,她何时再做回猫眼儿呢?那个与唐家有关的身份,她是否还会重新捡拾起来?还是说,她始终就不曾丢弃过?
  如果说,吉太太的身份只是一种蛰伏的掩饰,那么其最终目标是否还是唐家呢?
  叶蜡将小舟停在水上,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划,直到那“美人瓢”向岸边靠过去,叶蜡才肯定道:“他们是要靠岸了。”
  笑笑半晌不语,眼下自己也不能为此事做些什么,只有回到家中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同父亲说说了。
  说不定父母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小舟已经慢慢飘向星纹湖的南端,渐渐远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小笛儿问道:“咱们快到尽头了吗?远处是和星纹江连着的吗?”
  叶蜡笑了笑:“笛姐姐说的那是湖东头儿,咱们现在在南边儿,南岸是一片树林,那里游人极少。”——年轻伙计们见了内院丫头还是习惯性地尊称一声姐姐,也不论真实的年纪如何。
  笑笑看那远处湖上似乎有一盏若隐若现的灯,不觉问道:“那灯是系在何处的?不是在岸边,倒像是在水面似的。”
  叶蜡仔细瞧了瞧:“五姑娘的眼神儿真好,那里是一座极小的岛,不过也就巴掌大的地方,如今那角灯被点亮,看来是有客人上岛了。”
  “咱们过去看看?”笑笑道。
  叶蜡不觉在心里感叹五姑娘的胆子大,自家倒是不怕的,整座湖都是自己老板包下来的,岸边和巡船上实则都设着守卫,总得保护游人的安全才是,慢说遇到了歹人,就是有人落了水也得赶紧救上来啊。
  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叶蜡听话地将小舟慢慢划向那座小岛,等靠近了才发觉亦有一条小舟系在岛旁。
  笑笑这条小舟上挂着琉璃灯,对面舟上的人很快便发觉了,朝这边喊话道:“可是要上岛么?”
  听声音应该是个七八岁的小童。
  叶蜡便应答道:“打算去岛上看看,可有不便?”
  “这倒也并非我们自家的,有何不便,”船儿渐渐靠近,这才看清了对面小舟上是个面目清秀的小童,那小童给众人行了个礼:“我家主人正在岛上赏月,如今有自家酿的松花酒一壶送给有缘人。”
  “实在不敢当。”叶蜡见笑笑点了点头,便笑着接过那一壶松花酒。
  笑笑便扶着小笛儿准备上岛,见叶蜡似有迟疑,便安抚其道:“岛上的这一位是我的老朋友,不必担忧。”
  叶蜡便点了头,与那小童留在船上。
  笑笑甫一踏上岛,便听见了脚下松针细琐的声音,周围万籁俱寂,一座小岛便成一个世界。
  笑笑从未见过这样小的岛,不过就和自己的院子一般大,岛上只有一棵巨大的松树,张开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片岛屿。
  琥珀色的角灯系在松树上,有人就坐在这树下饮酒,宽大的衣袍在月色和角灯下仿佛焦糖色。
  换做别人那便是棕色赭色橡色驼色,若是他,就成了秋日里最深暖的焦糖色。
  笑笑走上前去:“先生可需要些下酒菜?”
  那人回过头来,眼中有些讶异,随即便被微笑所替代:“圆月果能带来意外之喜。”
  “先生也不问问下酒菜是什么。”笑笑将手里的手巾包裹打开。
  “笑笑给的,总是最好的。”那人用酒壶为笑笑也倒上一小盏。
  小笛儿就在不远处站着,刚才还有些担心,但一见到此人的样子,那些担心就慢慢消散了。——看着两人交谈的样子,似乎真是多年的故交。
  而且此人和姑娘一样,一看就是那种心里很有谱的人,这种人是永远不会做出荒唐事的。
  被小笛儿如此信任着的宫八声,此刻的目光里泛着焦糖色的暖意:“无花果总爱跑来凑热闹。”
  “上一回是下雨天,这一回又是中秋夜,看来这无花果才是幸运果呢。”笑笑很自然地坐下来,将那手巾展开铺在地上,二十几个胖胖的无花果就老老实实地堆在一起。
  “笑笑是出来走月亮的?”宫八声随口问一声。
  “嗯。”笑笑便随口应一声,一时又觉得宫八声这个人真是有很多很多的剖面,有时活在人们神秘的口口相传里,有时活在精心窨制的荷香茶包里,有时又活在一个孤单寂寞的小岛上,这岛上仅有一棵树,一个人,一壶酒。
  笑笑望着远处湖面上那座朦胧的蓝色馀音岛,很多人花重金只想去那岛上见宫八声一面,却不知这位神秘偶像正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赏月独饮。
  “走月亮要怎样走?”宫八声好奇问道。
  “反正是要过桥的,据说要过三座桥才算走完,也有的女子要走上一晚上,过很多桥还不能重样儿,这也是很考验智慧和体力的。”笑笑认真答道。
  “唔。”宫八声一副认为很难很难的样子。
  “说起来这是南方水乡才有的习俗,毕竟那里的水多桥多嘛!幸好咱们京都有护城河,还有城内河道,又有星纹湖,上面的桥更是数不清。”笑笑话多起来,饮一口酒才发觉是香雪酒,“我最喜欢喝这种酒了。”
  圆圆的小酒盏里盛着雪白的酒,仿佛一个小小的月亮面,将那盏酒对着天上的月亮看,雪白的酒里就盛着一个小小亮亮的月亮。
  “不似李白的酒澄澈。”宫八声一笑。
  笑笑想了想:“我听过一首很妙的诗: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笑笑念着这首诗,脸不红心不跳,只觉得那一盏香雪酒像是一碗雪,再配上一年中最美的月色,抬头看看宫八声,再加上一个这样好看的人。
  宫八声认真咀嚼着这首诗:“笑笑总能带来最好的。”
  笑笑的双眸中闪烁着月光和水光:“这首诗的作者叫余光中,我很喜欢他的诗。”
  宫八声并不去问余光中是谁,也并不去问这首诗为何韵律如此罕见,而是认认真真地道:“等下了大雪,就去赏月。”
  “好!”笑笑认为自己总有机会出来的。
  又听那宫八声问道:“走月亮为何要过桥?”
  他还真爱动脑筋,笑笑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也不由认真思索起来,望了望远处湖上的拱桥,突然灵机一动:“你看,那半圆的拱桥,再加上水中的倒影,像什么?”
  宫八声望着笑笑所指的地方,由于被远处行船遮挡,便左右歪头认真看了半天:“真像个月亮。”
  走月亮原来就是这么来的——笑笑为自己的想法点了个赞。
  “我方才听到你们乐馆的阴卅八樵唱歌了,非常好听。”笑笑和宫八声分享自己今日的音乐心得。
  若是换作旁人,宫八声定然懒得纠正其错误,但今天却心情很好地指出:“那是阴卅六樵。”
  “记混了?那卅八是谁呢?”
  “是公孙卅八康。”
  “……没有简称吗?”
  “康。”
  由繁入简,如此直接。
  宫八声还补充一句:“因康国音乐精深,他便很喜欢自己的简称。”
  笑笑很快乐地双手捧着酒盏喝香雪酒,雪白的纻丝斗篷大大展开,上面绣了一树影影绰绰的丝木棉。
  “对了,宫先生,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儿?”
  “问。”
  “如果有一个人,沉迷于无声地弹琴,那说明了什么?”笑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问问宫八声。
  “只要拨动琴弦,就会发出声音。”
  “若是拨动了琴弦,却没有发出声音呢?会不会有可能是在练习指法什么的。”笑笑揣测。
  “不会。”宫八声难得严肃的望着笑笑,“看来,笑笑也听到刚才湖上传来的琴语了。”
  “琴语?”笑笑一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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