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 藏衣楼阁

  笑笑的窗子上已经糊了新纱,微启的轩窗外有晚风吹进来,夹带着暮春时节特有的花香。
  红白相间的碧桃花环正放在窗前的几案上,此刻那些花朵虽有些微颓,但仍不掩其夭夭之姿。
  丫头们自从知道了花环的事儿,全都打心眼儿里替姑娘高兴,染碧为了让那花环上的花儿重新鲜艳起来,又特地在上面淋了水。
  “罢了,本就是天然之物,任其自然枯萎就是。”笑笑刚刚沐浴过,湿湿的头发散在脑后,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了桌上的一只十分精致考究的螺钿妆奁,里面是整整一套红翡与羊脂玉的头面。
  这是仲伦哥的母亲亲手送给自己的。
  笑笑拿出一支长簪来,簪头正是一枚圆圆的抽象花环,以红翡雕刻的红碧桃占了其中半个圆,另外半个圆正是以羊脂玉雕刻的白碧桃。
  妆奁里的其他首饰也都是以红白花环的主题来设计的,金太太美其名曰“碧桃宴”,权作是一套永不凋零的花环——假若二人真能够终成眷属,这套首饰便具有难得的意义了。
  笑笑小心翼翼地将妆奁合起来,让丫头仔细收进库里去,说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
  只不知,未来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来做金二奶奶。
  笑笑想起今日在晚宴上与仲伦哥再次见面的场景来,当时自己还戴着这花环,与他一起去面见金太太。
  两人行至无人处,金仲伦先给笑笑鞠了个躬。
  笑笑只是笑,半晌才道:“你要怎样谢我?”
  “日后金氏戏院所有戏的衍生品,都给笑笑做。”金仲伦脸上有几分戏谑,亦有几分正经。
  笑笑:“太机械太商业太功利,人家不过想要一块巧克力罢了。”
  金仲伦打开自己的荷包,翻了翻:“只有一块雪津糖了。”
  笑笑接过雪津糖来:“勉强如此吧,戏剧衍生品算是附带的……”
  金仲伦不觉一笑,与笑笑一前一后地走在硕大的梧桐树下。
  “今日才知道,仲伦哥已经二十二岁了,这个年纪是不是该定下来了?”笑笑认真问道。
  金仲伦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想了想说道:“我与唐立寰温西巅,当年都是群英书院的同班同学,那两人也不急,我急什么。”
  “先前还当仲伦哥是想等戏院经营稳妥了,再考虑终身大事,却原来,是在跟那两个人比?”笑笑耸耸肩膀,十分不理解。
  这三个人莫不是在暗暗较着什么劲?看谁先结婚?谁先结婚谁就输了?
  这也太自私了不是?金三公子和温四哥这是倒了什么霉呀,哥哥不成亲,弟弟总不好越过哥哥去。
  金仲伦走在前头,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听其慢慢说道:“笑笑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我才十三岁,女学还没上完,哪里想过这些。”笑笑还真没在本朝考虑过这些事儿,想当年给自己定的是二十五岁,后来慢慢拖延到二十八……“看来仲伦哥打算过这些?”
  “前两日同他们俩人喝酒,大家都说的是三十岁。”
  这三个人也太后现代了:“那三十岁之前打算做什么?”
  “排戏,种花,吃。”
  哎,第三位选择“吃”的,您也太有追求了。
  “三十岁之后呢?就不排戏了?不种花了?不吃了?”笑笑走在金仲伦身后,也同他一样背着手:难道结婚之后就天天搂着老婆?慢慢放弃自我?不像这三位的风格啊。
  果然,笑笑的这个问题把金仲伦难住了,结婚与爱好这两件事明明不冲突啊,对于古代男子来讲更是如此。
  “我刚才是不是把你给振聋发溃了?”笑笑暗笑,“是不是打算跟两位友人商量着,把大婚年龄提前个五年八年?”
  金仲伦却十分认真地思考着笑笑方才的问题:“我们只是担忧,成亲之后,就无法一个人专心致志地享受排戏种花和吃的乐趣了。有些事情,就适合一个人去做。”
  “那不一定,那得看你们找谁做媳妇了。”笑笑掩口一笑,“万一你们仨格外幸运,就偏偏遇上了万里挑一的戏疯子,花痴和吃货呢?”
  金仲伦停下脚步,抱着手肘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姑娘:“笑笑居然这样坏。”
  笑笑歪歪头,只笑不语。
  慢慢的,两人来到了一座楼阁之前,这应该就是金太太要面见自己的地方吧,笑笑不觉道:“我们这算不算欺骗金伯母啊?”
  “你若不愿骗她,就按她的意思来,说不定一过及笄就能收到大雁了。”
  古代送雁乃是六礼中的第一阶段“纳采”,也就是男方正式向女方求亲的意思。
  笑笑挠了挠头,看来只能将错就错了,反正自己和仲伦哥也少不了见面,日后便说合不来也就是了。
  金仲伦的口吻里也有些许愧疚:“我母亲今日很高兴,居然邀请你来这个地方,我都未被允许进来过。”
  笑笑抬头望着眼前的二层楼阁:“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母亲的藏衣阁,她生平就爱收集衣裳。”
  这下轮到笑笑张大嘴巴了:藏!衣!阁?!两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彪悍的词汇!这位金太太居然拥有一座可以媲美藏经阁的藏衣阁!
  就算是后世的那明星们,也无非是拥有一两间挂满了衣裳摆满了鞋子的换衣间吧……
  于是,两位相差了二十多岁的穿衣达人在藏衣阁会面了,后来就基本没有金公子什么事儿了……
  “我最喜欢你对衣饰的点评!”金太太到底矜贵,虽说声音里透着兴奋,却不习惯去拉晚辈的手——此刻后背笔直地走在笑笑身侧,略一偏头,便是一阵清悦的环佩叮咚,伴随着一阵幽幽的晚香玉的气味:“唐姑娘用的是‘清沁’香露吧?今日才刚推出的那一款?”
  “正是,想不到伯母对香气这样在行。”
  “这一款比上个月的好闻多了,”金太太说着掩口一笑,“来我这里做客的太太们还打赌输说,前一阵子定然是温素履患了严重的风寒,估计鼻子都闻不出味道了~”
  笑笑呵呵一笑,虽说这个玩笑很亲切,但每每便对金太太时,总有一些不可言说的距离感。前世如此,今世也是如此。
  不过,金太太这个曾经叱诧服装圈几十年的女人,今世肯让自己来参观她的宝贝藏衣阁,已经是十分特殊的厚待了。
  当金太太打开其中一个大房间时,笑笑整个人都定住了,以至于身上慢慢起了一层兴奋的鸡皮疙瘩。
  这间屋子里摆放的全部都是晚礼服——如果古代也有晚礼服这个称呼的话。
  换言之,这里摆放的全是赴宴时所穿的衣裙,因此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全都十分隆重。
  金太太矜持一笑:“我们一件一件慢慢看,我这个人不吝啬,你若是有喜欢的,大可以把样子画下来,刊登到你那杂志上去。”
  刚才还以为她会说:我这个人不吝啬,你若有喜欢的,随便拿去穿……
  后来,笑笑与金太太在这间屋里耽搁了一个多时辰,彼此交换着宝贵的穿衣心得,高兴时还拿出本子来记录,生怕忘记了这些即兴而发的灵感。
  直到笑笑要离开,两人也不过只参观了这一间屋。
  “你若想看其他的衣裳,随时都能过来。”金太太将笑笑送到藏衣阁门口,“不管你和仲伦能不能成,我都愿意你来的。”
  笑笑一下子觉得心里很暖:“多谢金伯母的信任。”
  “人生能得一知己不易。”金太太则很郑重地说道。
  这话让笑笑想起仲伦哥来:人生能得一知己,真的不易。
  ……
  笑笑正要翻开本子,看看自己今日参观藏衣阁的心得,突然听染碧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澹台姑娘来了!”
  “什么?”笑笑望了望窗外的夜色,现在恐怕都亥时了,芙蓉来做什么?
  小笛儿问道:“可是澹台三姑娘吗?”
  “正是。”染碧慌忙点点头,“方才在二门上就报给咱们竹里馆了,如今澹台姑娘正在咱们太太房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笑笑愈加不解,准备披衣去前院看看,小笛儿却拦住道:“姑娘的头发还未干,出去了难免着风,如今夜露重了,风也凉。”
  笑笑拗不过丫头,便披衣在外间等,很快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院子来,穿的还是今日在碧桃宴上的那一身银绿色的裙子,不是澹台芙蓉又是哪个。
  “瑛园!”澹台芙蓉看清了屋里的人,便加快了步子,甫一进屋,就带着哭腔道:“我无家可归了!”
  笑笑急忙拉她走进里间:“这是怎么说的?今日在宴上还好好的?莫不是和家人怄了气?”
  澹台芙蓉听见这话,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下:“还不是我二姐姐,今日在宴上一个花环也没得着,就拿着我撒气!把宁公子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跟家里说了一遍!”
  笑笑扶着她坐下来:“你父母信了她了?”
  “本是不信的,但架不住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芙蓉接过笑笑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眼泪,“说宁家没根没基,说宁家是指甲盖儿大的小贩子,说我与他经常私自出去,还私相授受!”芙蓉说着就泣不成声。
  “你二姐姐她何至如此?她没有得到花环,与你何干!”笑笑听着也有些急。
  “我们回家的马车上,她就一路在编排你的不是,我就与她顶了几句,结果两个人越吵越厉害,她还伸手打我的丫头!把梅香的脸都打出血印子了!”澹台芙蓉气得直攥拳,“气的我把她摁在地上打了一顿!”
  笑笑被澹台芙蓉的惊人之举吓住了,心里又不免赞叹,干的漂亮。
  “当然,我才没她那么阴,我可一拳也没照她脸上打!”
  “哎,她说我两句就说,你又何苦跟她呛呛!”笑笑仔细看了看芙蓉,见其脸上身上并无伤痕,才放了心。
  “你放心,她从小就打不过我。”芙蓉接过染碧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脸,“这次她不光是恨你,也恨着我呢,嫌我得了个紫藤花的花环!她却什么也没捞着,面子上挂不住就恼羞成怒了!”
  不说这个笑笑还忘了,芙蓉在晚宴的时候得了个紫藤花环,还附了一首特别酸的诗。
  “你的父母难道就偏听偏信?”
  “她说出了几个常常与宁公子射箭的人的名字,我父母就派人去打听了……听说我常常和宁公子去射箭场,还听说了那一回的赏雪宴,又从我房里搜出了宁公子送我的玉佩……”澹台芙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来,“这个,你先替我保管着吧,今日差一点被他们给砸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当时就气的跑出来了,打算先在你这里住两日,其他的以后再说,反正他们不请我回去,我坚决不回去。方才你父亲已经给我家去了信,说我在唐家,让他们放心。”
  “唉,那你就好好在我这儿住几天吧,等他们消了气,自然会派人来接你。”笑笑见芙蓉还穿着宴会时的衣裳,便吩咐着人们准备洗澡水,让澹台姑娘洗个热水澡。
  “哎呀,我坐着都疼,方才骑马颠得太厉害了。”澹台芙蓉这时才感觉到疼。
  “你是独自骑马过来的?”单单是骑马这一点,笑笑就对芙蓉刮目相看。
  “是,我一个人跑出来的。”澹台芙蓉无力地往椅子上一靠,“他们越是这样,我倒越想见到宁公子了,不知他知道了此事会作何反应。”
  笑笑突然想起黄手帕的故事来:“听说金氏戏院要排一出新戏,讲的就是一个女子等待未婚夫从战场回来的故事。”
  “那我一定要去看!”澹台芙蓉说着,又突然一笑:“你现在就开始关心金氏戏院的戏了~”
  “姑娘你想多了。”
  澹台芙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颇有种随遇而安的意思,在笑笑的房里来回踱着步:“我这还是第一次来你的屋子呢,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这儿弄的可真好看,我喜欢这些分隔用的纱帘,这么多的青山,一座比一座颜色浅~”
  于是,笑笑便陪着澹台芙蓉参观了一遍自己的屋子,从卧室到书房,五间屋子全部欣赏一遍。
  澹台芙蓉的目光停留在书房桌上的四个奇特的琉璃瓶上:“这是四个小人儿吗?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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