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 一守一放

  碧大家。
  元龙朝人民才不管什么“姑”不“姑”的,张口就叫“碧大家”——姬一阿家!
  仿佛只有“家”这个发音才更让人过瘾似的。
  对于纠正发音这件事,元龙朝人民嗤之以鼻:那些发音标准的,除了文人就是香露控。
  而香露控们此次却是不掺假地充沛满足了一回。温朱两家的此次回合,让这些香露老饕们真正品尝到了高手过招的快感。
  ——从温家到朱家,从木琴巷到斑竹街,中间隔了四十八条巷,二十七条街,一十三口井,半壁皇宫,整面星纹湖。
  这些木石山水、紫陌红尘,却都遮挡不住这两股香气在高空中的灵魂对撞。
  “班姬”香露是古香,取了晚桂花蕊里的幽然与自矜,借着檀香与甘松的静穆清寒,仿佛上古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香烟,漫过古雨寺,飘过逐云塔,伴着晨钟与鸟鸣,蜻蜓点水般掠过寂寞宫墙,挟乘着其特有的静谧气息,用润物细无声的态度,把世界每个角落都染香了。
  这香气却又那般持久,落在宫廷的琉璃瓦上,落在塔顶的光洁明珠上,落在人们右衽端庄的衣上,落在人们持重自守的心上,这香就成了永恒似的,能香上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这样的小儿女情态,在两大香露的高手过招中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碧大家”也定然是古香。
  其中的清寒气甚至比“班姬”还要过之,大量的新鲜忍冬花,以席卷之势,清洗了整个京都的天空,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带着其特有的皇家贵气游走其中,这一丝高贵是刻在骨子里的,想甩也甩不掉。
  若说“班姬”的香气是润物细无声,那么“碧大家”就没这么温柔了,每到一处,都有着义无反顾的力度,甚至能听到披荆斩棘的刀斧之声,每一声所换回来的,都是特属于天涯香草的气息:杜若,迷迭,九里香,番红花……
  “碧大家”的香气很高,如果说“班姬”的香气能够触摸到逐云塔的塔顶,那么“碧大家”就是真正可以逐云的了——浩瀚的香气如同高空之风,只见其吹得云动,却并不曾令世人的衣袂飘飞。
  “碧大家”是独处的,是自我的,是懒得向世人教化的,是一份我行我素的随遇而安。
  在这道渺远的香途中,大风也会令积云下一场好雨,滋润其所经过的久旱之地。——有路遇不平伸一把手的意思,很自然的相帮相助,不留名,亦不求回报。
  两款香露的对比,孰高孰下,自在人心。
  正如香露所隐喻的两位佳人:班昭洁身自好,碧大家和离出家,班昭教化女子谦虚自守、相夫教子,碧大家只教女子看书识字、自食其力。
  当年班昭从民间被请进皇宫,而当年的碧大家却是只身一人从皇宫踏入民间。
  著名的香评家樗蒲先生讲:
  这一守一放,才是其真谛所在。
  你不要再说晚桂之于忍冬,檀香之于龙涎,甘松之于郁金,深炉名香之于天涯芳草,单这一守一放之别,便其乐无穷。
  当然,这两股香气的灵魂对撞,更多是出自香露控们的想象,要依着两位佳人的原身,怕是淡淡然擦肩而过,连头都不会回的。
  世间人对这一守一放都是有心得的,老派人更珍重这份坚守,年轻人则向往那份豁达,奇特的是,双方并没有据此来争辩什么,甚至八卦杂志也未用激烈的语言对这两款香露进行对比。
  只是,“碧大家”香露的销量要好很多,毕竟老派人几乎不用香露,他们更乐意用熏笼去熏衣裳。
  于是乎,京都很多女子的妆奁旁都多了一只流线型的香露瓶,瓶盖上扣一顶细细的竹编小斗笠,斗笠覆着天青纱,很有些“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写意。
  金家老太太把两款都买了,拂一拂镶紫玉的抹额:“两个味儿都好闻,都经得住推敲,我只不喜班昭其人,束缚了自家还想绑死她人,我十三岁那年就让丫头们把《女诫》都烧了。”
  老太太将“碧大家”香露点在抹额两侧:“温家倒是会做生意,假若我不喜碧大家,却也不敢像骂班昭那样去骂她,谁敢不把皇威放在眼里。”
  金家少奶奶却道:“这两个我都不大喜欢,缺少活气儿,也不甜。”
  老太太瞥了孙媳妇一眼:“所以说,谁也不会以‘臻宜’来给香露命名的,因其贯不会讲话。”
  臻宜,是金家少奶奶的闺名。
  少奶奶有些委屈,却也不生老太太的气,因这位不仅是自己的祖婆婆,也是自己在娘家的姑祖母,怎么都是疼自己的。
  少奶奶仔细想了想方才老太太的话,便笑道:“温家人会做生意,她们家的姑娘自然也错不了,那孩子也算是老太太看着长起来的,模样秉性都没话说,最难得的是,得了三弟的心。”
  老太太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的树枝:“你三弟也得得了人家的心才是。”
  “上一回温太太来咱们家打牌,看样子也是乐意的。”少奶奶整了整自己左肩上缀着的那一朵山茶绢花,兀自嘟囔一句,“这回殿秋堂裁的衣裳,总有些像云含烟的手笔。”
  “你不去画样,也是可惜了。”老太太看了看孙媳妇的这身打扮,总体来讲别具一格,也很适合其本人,微微点了点头:“过两日家里宴客,让他们把燕俦厅收拾出来。”
  少奶奶听见“燕俦厅”三个字,不觉有些惊讶,想当年,自己的婚事就是在这座厅堂里定下来的——燕俦,取自“燕俦莺侣”,本身就有成双入对的意思。
  “祖母,咱们家这是要请哪一方贵客?”少奶奶试探性地问,毕竟也是好奇,究竟哪两位女孩子日后会成为自己的妯娌呢。
  温家?唐家?
  “陆家。”老太太笃定说道。
  少奶奶闻言,倒也不意外,老太太早前就曾看好陆家的一对姐妹。医药同源,陆家本为医家出身,与金家也可相互帮衬。
  “那,温家和唐家呢?”
  “看机缘吧,我很想留下一个陆家的女孩儿,”老太太是真喜欢那两个陆家的女儿,“孩子们若不愿,我也不强求。”
  少奶奶轻轻开了个玩笑:“陆家的女儿倒是差一点儿为香露命名呢。”
  之前被各路报刊十分看好的“娟净”,不正是陆家的长女么,小小年纪就被称为女神医,自然会得老辈人的心。
  少奶奶又进一步道:“那个陆大姑娘,一向不好打扮,什么时候见她,都穿得十分素净,手里捧一本书看,倒像是个书呆子了。”
  老太太却不以为然:“要论撑门面的,你一个就够了。”
  少奶奶嫣然一笑,自去吩咐丫头们收拾燕俦厅去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咱们还回到四月十五这一日来,笑笑今日一直都盯在了温家香铺,除了帮顾客介绍香露,还抽空儿为自己的惊鸿相馆刷一把存在感。
  至于那些香露控们所说的两大经典香露的灵魂对撞,在此时都是空谈,目前大家所有的,只是对未知香露的一腔热情。
  一前晌下来,笑笑的腿都站酸了。
  西子拉着笑笑坐下来:“今日大卖,我请你吃好吃的!”
  “伙计们的伙食也不能差了啊。”笑笑还不忘提醒一句。
  西子扑哧一笑:“偏你是个操心的命!我早就吩咐好后厨了,到时直接从府里送饭菜过来,鸡腿五花肉炸丸子都是有的,若不想吃肉,还有煎荷包蛋呢!”
  “你把我都给说饿了,要不干脆咱俩也留下来吃员工餐吧。”笑笑一派随遇而安的劲头。
  “你上次说过宜花小馆的槐花焖子好吃……”西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唐家的丫鬟描红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便一时住了口。
  描红一脸急匆匆的样子,倒还不忘给西子行个礼,而后便向笑笑禀报:“姑娘,咱们太太要临盆了!”
  笑笑一急,方才的累困乏饿全都一股脑儿消失了:“速速回府!”
  西子听见是大事,自家对生孩子这件事也提不出什么建议,此刻便只有叮嘱笑笑别急,而后便目送着笑笑的马车离去。
  立在西子身旁的捧心不由喃喃道:“但愿唐太太能生个哥儿。”
  “是啊,这样瑛园一家人就圆满了。”西子说着这话,不由望向身旁的大广告牌子,上面碧大家的眼神,很有些藐视众生的意思。
  当年的芳华公主就是因为没能留下子嗣,又不能容忍丈夫娶妾,才毅然选择和离去浪迹天涯的。
  西子仰望着广告牌上的碧大家,很好奇她离家之后的命运,毕竟和离之时她也不过二十多岁,年华正是大好,她是否曾在旅途中遇到过什么人,是否又曾动过心,是否因畏惧重蹈覆辙而选择了隐忍。
  这真是个谜。
  而这谜团之上又覆盖着层层蛛网,令人不忍心去揭开,因为揭到最后,总会触碰到最初的伤疤。
  昔年震动全朝的一对璧人,被誉为卓文君与司马相如,被誉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结果又怎样?
  有时候,被人们都看好的,并不见得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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