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9 生产在即
笑笑回到竹里馆,三院正房的门微微关着。
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井然有序地忙活着,稳婆是早在半个月前就请好了的,一直住在府上,据说老太太不放心,还让人请了女医过来。
笑笑站在廊下,此刻有些无助,耳朵贴在窗前想听里头的动静,又有些不大敢听似的。
妈妈再次怀孕以及生产,这个事情前世没有经历过,所以对笑笑来说是个未知。
据说这世间最恐怖的事情,都来自未知。
无论怎样,生孩子这件事,与古于今都是搏命,更可怕的是,至亲的人在一旁偏偏使不上一点力。
那些仆妇们有端热水的,有准备干净棉布的,轻轻地在廊下穿梭,笑笑便将身子在墙边一侧,生怕碍事挡了她们的道。
一时间,自己竟成了个顶无用的人。
“随我过来吧。”笑笑抬头,见是四婶婶阮氏。
在大事上,这些有经验的过来人总能叫人安心些,笑笑便随阮氏来到了西厢门前的廊下。
“吃了晌午饭才开始疼的,这会子还没开始生呢。”阮氏见笑笑不愿进屋,便拉她坐在廊下的栏边。
“多久就能生下来了?”笑笑知道这个问题幼稚,但还忍不住要问,仿佛期待着对方能给自己一个权威性回答——放心吧,用不了半个时辰就生下来了,保管轻轻松松的……
阮氏不可能去吹这样的肥诺,女人生孩子这样的事,谁敢打包票呢?本朝最有经验的稳婆也不敢拍胸脯作保的。
“女人生孩子是最磨人的事儿,当年我生小骞啊,从肚子开始痛到最后生下来,折腾了一天一宿呢。”阮氏眼见笑笑忐忑,便又安慰道:“三嫂毕竟生过一胎了,人们都说第二胎容易些的。”
“可这次是双胞胎呀。”笑笑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何必祈祷着要有弟弟呢,像现在这样一家三口不是挺好的么。
阮氏轻轻拍了拍笑笑的肩头:“大夫早就说过,这两个胎儿都不算大,三嫂的身子骨保养得也不错,又有生头胎的经验,应该不会太过艰难。”
笑笑微微点头:“只是,我娘年纪不轻了,也不知算不算大龄产妇。”
阮氏不由轻轻一笑:“什么大不大龄的,有些四五十岁的妇人还生呢。”又歪头看看笑笑,“按说有些话不该同你这小女孩子说的,你只管放心吧,会母子平安的。”
笑笑却好奇起来,拉着阮氏的手:“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我反正也要长大的,四婶婶不如现在给我讲讲,让我也跟着放一回心!”
阮氏拗不过笑笑,便压低声音轻轻附在笑笑耳畔:“稳婆和女医都说了,那两个孩子都是脑袋向下的,那样的好生。”
哦,这应该就是医学上所说的头位,据说比较适合顺产。幸亏两个孩子都是头位……笑笑突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胎位的问题,毕竟这是双胞胎,若是胎位不一致可就惨了。
因为正房的窗子紧闭,笑笑只能隐约听见稳婆的声音,似是指导又像是鼓励,却丝毫听不到珊娘的一点声音。
笑笑尽量让自己不去竖耳倾听,转了个话题问阮氏:“我祖母怎么说?”
阮氏轻轻指了指对面的东厢房:“老太太和二嫂就在里头呢,老太太说虽帮不上忙,给压压阵总可以。”
听说祖母也在这里,笑笑的心里便踏实了一些,当年祖母平安生下五子三女,据说最后一胎也是双胞胎的(二姑母和那个走失了的三姑母,实则是一对双生女),经验上总会多些,再加上祖母一向果决,若真临时出了什么岔子,她老人家总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出正确的决断。
阮氏却失神地想起方才的五太太甄氏来,这位弟妹行事一向欠考虑,方才在产房就说了些让人不舒服的话——“可不能偏听偏信那些三姑六婆的!当年我生那两个小冤家,稳婆也说是头朝下的,结果生下嫣然来,莞尔就掉了个儿,成了屁股朝下,当时真是凶险,差一点儿就一尸两命!”甄氏倒像是掏心挖肺为三房着急似的。
老太太当时闷不作声,蒋氏与阮氏便打圆场,试图说些宽心的话,哪知那不着调的甄氏越说越过,到最后还掉起眼泪来了:“唐老五那个没良心的,当时稳婆说得极凶,说是只能留一个,我当时那汗把棉被都快湿透了,仅存着一口气儿,清清楚楚听见他在窗外头问那稳婆:第二个是哥儿还是姐儿……”
最终两个妯娌硬是把甄氏从产房拉进了东厢,一路都在听其啜泣:“若真是个哥儿,他还想拿我的命去换呢!”
蒋氏忍不住道:“妹妹,快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老太太当初不是替你做主了吗?无论是哥儿是姐儿,都先保他们娘的命!”
甄氏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弄得阮氏都不忍心去看她的脸。
进了东厢屋里,甄氏又扑通给老太太磕头,说老太太对他们娘仨有再造之恩。
老太太只是淡淡问一句旁的:“孙姨娘的肚子可有动静了’?”
甄氏带着满脸的泪痕就是一怔,突然就从破碎的回忆跌入了更为残酷的现实:“这……并非我嫉妒,只是他这些日子很少家来……”
“给你们半年,若是还怀不上,也只能往你们房里添人了。”老太太虽然面无表情,但眼底深处还是闪烁出一丝怜悯。
“是,媳妇儿知道了。”甄氏方才那股子发泄式的气焰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一低微,人就变得冷静了,突然发觉了自己方才的失态,没有添吉利话也就罢了,还说了些丧气的话给人添堵。
蒋氏便道:“五弟妹先回吧,不必大家全都守在这儿,若是有需要自会派人去叫你。”
就算有需要,也轮不到甄氏来帮忙了——无论是技术层面,还是精神鼓励,甚至帮忙打下手,她都起不到一点作用。
这位怨气未消的妇人,便黯然离场了,突然又不甘心地回首道:“我按着笑笑教的法子,用红曲做了些小点心,铺子里卖的很好,颜色也喜庆,想着一会儿让他们送过来一些,也算讨个好彩头。”
这又有些解释的意思了:五房是希望三房好的,绝没有别的心思,只看着笑笑为五房开点心铺的这一点,两房就有着扯不开的情意。
老太太点点头:“也罢了,让他们送过来就是了。”
甄氏的脸上这才恢复了些血气,勉强带着笑回五房张罗点心去了。
——“如今这院子,是不是不让男子进?”笑笑这一问,阮氏才恍然回神。
“自然不能让男子们进,不光是那些迷信的讲法,于情于礼也不太合适。”
“那我爹在哪里?”笑笑这时才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妻子的危难关头,丈夫该在哪里?
“你方才进来时,没见到三哥吗?”阮氏问。
“我一路跑进来,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笑笑四处看看,不知道父亲会在哪个角落。
“方才三哥执意要进来,被老太太拦下了,便独自在前一进院等着消息。”
“那我去找我爹。”笑笑有点受不了这个院子里的紧张气氛,待在这里,总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产房里的声音,有声音怕,没声音也怕,甚至都快产生幻听了。
主要是,自己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
“也好,你去陪陪你爹,省得他一个人独自乱想。”阮氏道。
小笛儿此刻也恰从后院出来,便陪着姑娘向前院走去。
笑笑一路走着,低声问小笛儿:“你在后院有没有听见什么信儿?”
“丫头们自然都盼着太太好,但也难免胡乱猜疑,她们又不是大夫,说的也尽是外行话。”小笛儿此刻也悬着心,知道姑娘必然心焦,如今产房里挣命的可是她的亲娘啊。
“除夕那一晚算命,我娘能活到八十多呢。”出于自我安慰,笑笑说起小孩子话来。
小笛儿望着姑娘,一时欲言又止:“姑娘该放心的,奴婢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听说……”小笛儿的脸有些红。
笑笑不觉停下脚步来,此刻两人正走在两院相交的廊下,周围并无旁人:“你跟我又何必吞吞吐吐?究竟怎么了?”
“听丫头们说,为了保险,老爷派人请了张小手过来。”小笛儿窘得不敢看笑笑的脸,“如今,那人就在倒座房里候着呢。”
“张小手?那是谁?是大夫吗?”
“也算是大夫吧。”
“怎么叫也算是?”笑笑正色望着小笛儿。
小笛儿轻咳了两声,回道:“张小手是民间有名的妇科大夫,每当遇见妇人难产,便会有人请他过去帮忙接生。”
“那为什么现在不请他过去帮我娘接生?!”
“因为,张小手是个男子。”小笛儿飞快说出这句话来,偷偷看姑娘的脸色,并不见其露出半分惊讶来。
“无论男子女子,能保住大人孩子的命,就是好大夫。”笑笑道。
“据说,老爷也是这样讲的。”小笛儿虽然窘,却被起帆这句话深深感动了,“那张小手是上不得台面的人,请他接生的只是一些市井小民,那些大户人家,即使让产妇难产而死,也绝不肯让陌生男子踏入产房的。”
“本以为我朝开风气之先,谁想竟还如此愚昧无知。”笑笑叹了口气,古代女子是没有权利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的,而这“命运”两字,是真真正正的“命”和“运”。
又听那小笛儿支支吾吾说道:“那张小手不仅医术高明,而且还有一绝技,据说其右手奇小无比,右臂也极其纤细,不过同三岁小儿般,且手指柔韧有力……在妇人难产之时,可将右手探入其中,助其顺生……”
笑笑听了也有些惊讶:“这世上真有如此奇人?”
“正因为张小手的这一项绝技,救下了无数产妇的命。”
难怪那些大户人家死也不肯请张小手前来接生,这不仅仅是男子进产房的问题了,对那些封建卫道士们来讲,张小手的这种接生方式,简直无异于羞辱玷污产妇了。
笑笑感慨良久:“我爹,真的把张小手给请来了?”
小笛儿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儿,有丫头在门口亲眼看见了,说那人右手的袖子特别长,是用来遮他那只小手的。据说,没有人见过他的右手,那手只在接生时才露出来。”
笑笑微微点头,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元龙朝虽然没有剖腹产,却有个神奇的张小手。
“听说,老太太先还有些反对,但咱们老爷一意孤行,老太太便也默许了,只说,不到危难时刻,绝不能让张小手进产房。”
笑笑又放下了一半的心,除此之外,心里还升起了满满的感动——父亲此举,就古代的整体大环境来说,该是极其难得的吧。
带着这一份心情走入前院,笑笑正看到自己的父亲独自站在院子里,就那样背手站着,有些落寞有些无助,就仿佛方才同样无助的自己。
笑笑下了走廊的台阶,轻轻叫了声爹。
起帆回过头来,望着长相酷似自己的女儿,一时间又觉得她更像珊娘。
笑笑走过去,同父亲一起站在院子中心,仰望天空,密布着浅灰色的云,连天气也配合制造着压抑的气氛。
“今天真是闷热,弄不好要下雨。”父女两人说些不相干的话题。
“说不定要下场大的。”
“嗯,展厅的生意还好?”
“还好。”
“父亲吃东西了没?”
“吃了吧。”
“唔。”
“你吃了吗?房里有点心。”
“不饿。”
“唔。”
这样无心的对话,淡淡地维持了几句,便都各自无言。
沉默了半晌,笑笑才道:“我听四婶说,娘这次还是好生的。”
起帆的眼眸这才有了光似的:“嗯,就像当年生笑笑。”
“当年生我是怎样的情形?”后面的话笑笑没问出口——您当时也像今天这样,傻大个儿戳在院子里发呆?
“起初是在兰溪待产,岳父早早让人把‘瑛园’收拾了出来,那个园子宽敞。”
瑛园,原来母亲怀着自己时就住在瑛园啊。
“可惜后来因为生意,珊娘还是执意随我去了趟苏州,或许是奔波劳顿,提前半月就生下了笑笑。”起帆的笑容里有很多歉意,“当时连奶娘也没来及请。”
“吃母乳的孩子和娘最亲。”笑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
“那是个清晨,院子里也有一棵这样的枫香树。”起帆抬头望望院子里的大树。
“爹当时也在院子里看树吗?”笑笑问。
“是,当时只我一人,如今有了笑笑。”起帆拍了拍女儿的肩头。
“爹在院子里站了多久?”
“从卯时到巳时一刻,当时并没有隔院,能够听到产房里的动静,你娘始终也没有大声。”起帆回忆当时情景,只觉得历历在目,“笑笑的声音响亮,当时便能听出来是个极聪慧的姑娘。”
“这还能听出来?”
“因为石破天惊地哭了几声之后,小小年纪就懂得歇息。”起帆分享着自己对婴儿的见地。
“爹刚见到我时,我是怎样的?”笑笑对这一点感到非常好奇,因为前世,并不曾听父亲跟自己分享过这些。
妈妈倒是讲过,护士将自己送到她怀里,小孩子家刚好打了个喷嚏,那样子十分萌。
对于女儿的这个提问,起帆认真想了想:“你当时在乐呵呵地闭目养神。”
“爹就直接说我在睡觉不得了。”
“不不,并没有睡去,只是嘴角上翘,闭着眼睛歇晌儿。那样子很有些嘲弄人间的意思。”起帆一向觉得,人一生下来就是具备了思想的,婴儿也是有其想法的,只是囿于不能说不会动。
“说的我都想看看当时的自己了。”笑笑在现代也并没有刚出生时的照片,最早的就是百天照了。
起帆便一笑:“等这两个小家伙出来了,笑笑把他们画下来可好?”
“好!等他们过百天的时候,我要郑重其事的为他们各自画一幅像,到时候让娘把他们好好儿打扮一番!”笑笑一直奇怪古人的“留像”法则——娃娃时代不画像,青春时代也不画像,大婚的日子更不画样,唯独要等到寿数将尽,即将上牌位的时候,才让画师将自己苍老的面容描绘下来,留给子孙们看。
真是没什么意思。
“珊娘当时身体很好,在月子里就非要下床去看院子里的石榴花。”起帆又想起当时的一件事来,便珍重地同女儿讲。
“那出去看了吗?”
“勖嬷嬷死活不许,说会落下病,我便采了几枝花插进瓶中给她看。”起帆微笑。
“那咱们也去采几枝石榴花,一会儿给我娘看?”
“好!”
父女两个正说着,院子里突然就起了大风,简直来势汹汹,那些枫树桕树的树枝被刮得摇荡起来。
“老爷姑娘,院子里风大,还是进屋吧!”有丫头赶过来提醒道。
两人并未进屋,而是站在了廊下,继续望着外面的风云变幻。
大风带着碎叶和尘土呼啸来去,一时间乌云密布,天光大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