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3 琴声之恨
经过小笛儿的打听,今日这个乐器班子是老太太请来的,据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乐器班子,老太太也未安排大家在台下欣赏,只说是为了给园子添些活气,给园子里的人换换耳朵。
这件事的疑点太多了,首先,淇园的“沉醉东风”并不是小乐器班子,毕竟“八声十两金”啊;其次,老太太是个好热闹的,有这样听戏听曲儿的机会,一定会叫上媳妇们一起,说不定还要从别的府上请几位投缘的老太太一起听。
今日却这样低调行事,请的竟然还是宫八声的班子……
如此衣锦夜行,究竟是为哪般?
笑笑蓦地想起,早在去年秋天舜华就说过,想请宫八声的班子来弹琴,拖了这么久,本以为这事儿不了了之了。
看今天这阵仗,舜华还是求着老太太给她安排了?亦或是终于说动了“她的主子”,被皇恩特赦可以听曲子?
笑笑至今还记得那一晚舜华说过的话——“我要听就听最好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一晚是个九月初三,也正是去年温西岫离京的日子。
算到今日,居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自那一日到如今,自己从未见过温四哥,也从未见过宫八声。
如今,突然听到了熟悉的琴声,倒像是在梦中了。
宫八声的琴音渐渐淡去,便又有个新的琴声响起来,每一挑琴弦,都饱含了深情,令人不知不觉就想起旧事来。
这些弹琴的个个都是高手。
“说是把这些乐师们安排到枕月台了。”小笛儿说道。
明明这些鼓瑟弹琴的都该被安排到练虹台才是,偏偏被安排在了枕月台——大概因为这里离舜华楼更近,听得也就更清楚吧。
笑笑信步走到湖边,见四下无人,便举起了随身携带的小望远镜,向远处的枕月台看去……
——虽然是在自己家演出,但老太太并没有公开这个消息,笑笑也不好意思只身前去观看。再说,自己与宫八声从没有以这种关系存在过——雇主与琴师?或者也可以换个别的说法,但怎么说都觉得别扭。
反倒不如不见。
笑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枕月台上面的人,或许是为了低调起见,乐师们都穿了简单的布衣,但身上那份独有的艺术气质,却不是寻常班子的乐师可以相比的。
宫八声在人群里并不显得鹤立鸡群,此刻着一袭阴天灰的长衫,立在练虹台栏杆边看风景,身后背了一张琴,用乌云深的厚布覆着。
虽然没看到脸,但笑笑可以确定是他。
这个人总和别人不同,具体也说不清哪里不同,但笑笑相信,自己总能在人海之中一眼就认出对方。
如今正在抚琴的,也不知是谁,独自坐在枕月台上方的小琴台上,下方的台子上便有一些歌人伴随着琴声唱起歌来。
“水面云山,山上楼台。山水相辉,楼台相映,天与安排……”
宫八声以不变的姿势定格在那里,也不知什么样的风景让其看得如此出神,笑笑看其背影,总觉得这人像是看了很远很远,远过了唐府、云霞、市井,宫墙。
不知道舜华听到了这些琴声与歌声会作何感想,毕竟这一场演出是为她办的,想到这里,笑笑便举起望远镜,向舜华楼的方向看去。
谁知道,这一望就成了对视——舜华站在楼上的露台眺望,此刻也正把望远镜朝向自己,见到这一幕,便移开了望远镜,对自己抿嘴一笑,盖头红的嘴唇格外诱人。
笑笑便也冲其招了招手,突然觉得一切特别没意思:“咱们回竹里馆。”
耳朵里却还能听见那渺远的歌声——醉眼睁开,遥望蓬莱。一半儿烟遮,一半儿云埋……
第一次发现元曲竟能这样好听。
笑笑回到母亲的院子,那歌声竟还能清晰听到,依旧一波三折,动人心魄。
——珊娘自然要依照古代的法子坐月子,在这样晴暖的日子也不好出屋子的,此刻只能打开窗户通通风,这在古代也算极限了。
两个小不点儿在床上睡意正酣,姿势都是一样的,小胳膊小腿儿完全打开,像一对仰面小青蛙似的。
笑笑曾经提出过让婴儿侧着睡,据说是不容易漾奶,但古代人们不听,怕把孩子脑袋给睡偏了……笑笑也就不再坚持了,自己本来也没有育婴经验,这些知识也不过是在前世听到一句是一句罢了。
“他们这个小样子,真像人日那天剪的小人胜。”笑笑望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弟弟,至今都感慨造物主的神奇。
生双胞胎这件事来自于唐家的遗传,据说爷爷当年就有个双胞胎弟弟,只可惜英年早逝,如今的唐家后辈里也有几对双胞胎:二姑姑和三姑姑是双胞胎,宸大哥哥和梨浅大姐姐是双胞胎,嫣然与莞尔是双胞胎,如今又有了“小宇宙”组合。
照这么说来,这种遗传是传男不传女的,也就是说,笑笑以后是没什么机会生双胞胎的了,乍一想到这一点,心里还是挺庆幸的,之后又有那么一丝丝遗憾。
笑笑也不知今日怎么神经病似的想了这么多。
如今和母亲坐在炕边看着两个小孩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家常,又觉得岁月静好,何苦自寻烦恼。
“如今倒是静下来了。”珊娘说一句。
“什么?”
“方才一直有乐器班子在演奏,差不多演了两个时辰,如今静下来,可见是演完了。”
“娘觉得如何?那些琴声和歌声还可听吗?”笑笑问。
“都是难得的好。”珊娘笑道,“起初两个孩子一直在哭闹,也未留神听,等他们睡熟了再听,才发觉真是难得的好,这样的乐器班子在元龙朝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哪里好?”笑笑知道,这一世的母亲是很精通琴艺的。
“尤其是方才有一段琴,非常高妙。”
看来珊娘也听到了宫八声的琴。
兴奋之余,笑笑又有些难言的感觉,因为一段琴声,居然就与母亲讨论起宫八声来——在自己看来,这种机会似乎永生都不会有。
“只是……”珊娘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娘说啊!”笑笑问得迫切。
珊娘极少露出如此迷惘的神情,仿佛想说出一个答案,又生怕自己说不对似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用古琴弹奏《郁轮袍》。”珊娘道。
《郁轮袍》,听这名字有些耳熟,但笑笑的音乐知识一向是短板:“这个《郁轮袍》是……”——虽然是音乐白痴,但笑笑还是能听出这首曲子非常好听,即便不是由宫八声来弹奏,这曲子本身也该是很好听的。而且自己可以断定,在前世绝对没有听过这样的古曲,如果听过就一定能记住,再者说,如果真有这样的古曲存在,我国一定能将其发扬光大,其风头定然能盖过高山流水,梅花三弄,十面埋伏,等等等等……
珊娘对女儿的反应并不意外,这孩子从小就不擅长乐艺,于是便笑道:“这本来该是用琵琶来独奏的,据说唐代王维一曲《郁轮袍》,便成为了公主的座上宾。”
“哦~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原来是曾经被王维演奏过的。”笑笑这才想起唐代王维的这段历史来,只是后世已经遗失了《郁轮袍》的原曲,难怪自己从来不曾听见过。
“以这首曲子的难度,很少有人能将其弹好……尤其是将琵琶换作古琴,更是难以驾驭。”珊娘望着院子里搭起的凉棚,白花藤已经长起来,用不了多久就是一院子的新绿,“曾经有一位故人用琵琶演奏过《郁轮袍》,算是我听过最好的了,想不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听见这位琴师的曲子,与那位故人竟有天地之别。”
不用说笑笑也猜得出,珊娘口中的那位故人,应该就是楚殿秋。
本来笑笑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儿,但听见说其与宫八声相差甚远,便又舒服了点儿。
楚殿秋毕竟是精通琴语之人,他的乐艺定然不会是中人之姿,而这样的人对宫八声也只能望其项背……笑笑简直不敢想相信宫八声的音乐造诣究竟有多深。
“可惜不曾听过王维的曲子,不知其在演奏中是否也怀有恨意。”珊娘突然就说了这么一句。
笑笑一时不解:“什么恨意?”——曾经听父亲说过,母亲的音乐造诣是极深的,至少是高于楚殿秋的,据说这话外公也曾经说过。
母亲就算没学过琴语这种独特的技艺,但欣赏乐曲的能力还是有的,尤其在把握演奏人的情绪方面——用唐起帆的原话说:简直神人。
珊娘不介意和女儿分享音乐心得:“昔年那位故人在演奏《郁轮袍》时,便怀有恨意,当时大多数人听到的却是意得志满的喜悦……今日,这位大师演奏的《郁轮袍》,竟也暗含着恨意,不知何故。”珊娘摇头一笑,“莫非,只有怀着深深的恨意才能将这曲子弹好?”
“今日的曲子,有恨意吗?我怎么听不出来?”笑笑几乎是追着母亲在问——宫八声那样随遇而安的一个人,仿佛面对怎样的逆境都能泰然处之,说他有恨意?笑笑是不信的。
珊娘却平和道:“此恨意与那故人昔年之恨相比,正如他们的乐艺一般,是天上地下的距离。”
这句话笑笑听懂了,宫八声的恨意,甚至比楚殿秋还要深,深得多。
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恨?楚殿秋家族生意破灭,所心爱的女子心系旁人,才会生恨的吧?
宫八声,他哪里来的恨?
“此恨,非家仇国恨不可比拟。”珊娘叹了一句,便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