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8 露出本相
催雪楼皆由洁白石头砌成,恰如一座小小雪城,从楼中出去,要经过一道深深的白石门洞。
笑笑从门洞穿过,只觉得夜风微凉,风从袖口脖间滑入,有着翩翩然的棱角。
走出去时才见到亮光,八月十七的月光依然皎洁如银。
温西岫正立在月光下,身后只一匹白马,并无他人。
笑笑走过去,正要冲其微笑,却发现自己一路走来都是笑着的,此刻便将那笑意收了收:“温四哥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家母不放心西子,着我来接。”温西岫的脸上也挂着极少有的笑意。
笑笑这才想起什么来:“西子……西子她聚完餐后就离开了。”
戌时晚餐就已结束,此刻已近子时了。
温西岫眉头微蹙:“难怪未见到家里的马车。”
此刻的催雪楼前停着几辆马车,却没有一辆是温家的。
笑笑隐隐觉察到西子的去向:“或许,她有自己的安排。”
但此刻确实太晚了,如果西子是同那画师在一起,反倒叫人更担心。
笑笑的心里乱乱的,方才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家里有没有派人跟着?”
温西岫反倒比笑笑镇定些:“是有两人一直暗中保护着的,想来不会出什么事。”但那眉头却始终未展开。
笑笑忍不住问:“既然一直都有人暗中跟着,温四哥定然知道西子常去的几个地方吧。”
两个人早在去年中秋就曾讨论过西子与石醉墨的话题,那时温西岫还期望对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但不知今日是否还那样想。
“思存画会、古雨茶寮、星纹湖上的几个岛,无非就是这几个去处。”温西岫的声音有些淡。
笑笑在心里迅速分析了一遍:温西岫毕竟离开京都将近一年,而这一年中定然有温家的人暗中跟踪着(也可理解为保护)西子,但不知这些保镖们会将看到的事情向谁禀报?想来不会是西子的父母,若是老一辈听说掌上明珠在和一位穷画师交往,估计早就炸毛了;也定然不是温老二,这个人一向趾高气昂,恐怕比老人还在意门户之别;想来想去,就只剩下温西巅了,笑笑最不理解的就是花匠大叔,真不知他对这件事情是怎么看的,既然他没有出面制止,或许也像自己一样在静观其变,希望那个石先生不会让西子失望吧。
温西岫并不知笑笑在琢磨些什么,此刻便按自己的思路道:“画会早已关门,星纹湖又离家过远,他们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古雨茶寮了。”
笑笑认为说的有道理:“只是,从戌时到子时,已经过了足足两个时辰,虽说西子一向有分寸,但这两个时辰又实在太久了些。”
“我去寻她,若遇上了那位画师,就开诚布公地同他谈谈。”温西岫牵过白马缰绳,看向笑笑的目光中有些许询问。
笑笑咬了咬嘴唇:“我同你一起去。”
“你骑我的马。”温西岫将自己的白马让给笑笑,决定暂且先骑家丁的那匹黑马。
笑笑一时无措:“那个,不会骑马。”
“嗯?”
好像骑马这件事是京都女子们的一项基本技能,尤其是上过女学的,都要接受骑马训练。
反正温西子会骑马,其他几个朋友也都会。
——笑笑有点儿窘:“第一次骑马被狠摔过一回,后来就怕了,以后每次到骑马课就逃课了……”
此刻手边也没有马车,那些停着的马车是有数的,若是暂用去一辆的话,一会儿散了戏就会有一拨人没有交通工具。
笑笑也实在不想折回去向金总裁借马车用。
“上马吧。”耳边一个声音清清澈澈的传过来。
笑笑也未再多想,此刻只想赶紧去寻找西子,于是很快便扶鞍上马——这些基础还是有的,上马下马,骑着马缓慢地溜一圈儿都没问题,只要别让自己像其他人那样驰骋就成。
一时气氛有些缓滞,不一会儿,身后的人也上了马,双臂绕过自己的肩膀抓住缰绳,并未发出明显的信号,那白马便奔跑起来,步伐很轻快,像在撒欢儿。
笑笑从来没有骑过这么欢快的马儿,感觉就像在嘉年华乘坐旋转木马。
身后的人不得不凑过来,用手拍拍马头:“别闹,快去。”
马儿这才一本正经地跑起来,方才简直就像按错了按钮似的。
就这样,两人一马奔跑在南浦街,为了避免每次像搂抱女孩子似的去拉扯缰绳,温西岫基本保持笔直坐在马背上,让马儿一路小跑着。
笑笑坐在前面,也有些僵,此刻只觉得鼻腔间充满了西岫味儿:竹子、迦南珠、小柏树、青苔、皂角、白茶、薄荷……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割据,形成一种神秘的错位感:一方面在为西子焦急,另一方面又在耽于这种焦急现状……
就好像此刻必须要穿越一片黑森林,却又发觉原来森林里的树都是黑巧克力的;或者此刻必须要踏入一片浑浊的河流,等踩进去才知道,水底突突地冒着非常暖的小温泉……
心事重重的女主收回心神问道:“温四哥打算跟画师谈什么?”
“问问他的真实想法。”
话是从左边传来的,左耳朵就变得痒痒的软软的:“假如他非要娶西子呢?”——感觉自己的话都失去逻辑了。
“那也要亮出诚意才行。”
“温家要什么样的诚意呢?像澹台家那样的吗?”笑笑半回过头来,问身后的人。
“不,关键是看这个人。”司机看似心无旁骛,眸子看向笑笑,一瞬间有些柔软。
“怎么看人呢?万一这人平时装得很好,到日后慢慢露出本相了呢?”
“本相就是本相,是永远不会变的。”身后的人扬起马鞭,双手抓紧了缰绳,在夜色里驰骋起来。
笑笑未想到温西岫早已将此事看透:“我们并不在意那人究竟如何,我们只是怕西子执迷不悟!”
“那就让他在西子面前露出本相。”
笑笑一时觉得身后的声音有些冷,而非往日的清凉,但这具身体却因为御马而逐渐发热,下巴偶尔扫过自己的鬓角,便是一抹火热的触感。
让他在西子面前露出本相,听起来是个好办法,但要怎样做呢?
胡思乱想间,古雨巷很快便到了,那一间茶寮就在巷子口。
在解除宵禁的三个月里,这间茶寮是昼夜不打烊的,因此常常有人在这里彻夜谈天喝茶。
两人赶到的时候,温家的马车正停在茶寮门前,温西岫先下了马,正想半托半扶帮笑笑下马,谁知面前的茶寮门帘一掀开,便见那石醉墨与西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趁温西岫愣神的功夫,笑笑急忙自己扶鞍下马,望着茶寮里走出的伙伴,一时间有些尴尬。
“四哥哥?瑛园?”西子定睛望着眼前的家人和朋友,此刻更希望今日的相见只是偶遇。
石醉墨的表情变幻莫测,虽不至于惊慌失措,但紧张尴尬总还是有的,甚至还有意向一旁走开两步,与西子拉开了距离。
难道,他是想让温西岫觉得,自己和西子根本不认识?
笑笑不觉泛起一个冷笑,反而更加同情起西子来,此刻见温西岫不言语,便走上前去拉过西子,话还没出口,突然听身后那个冷冷的声音道:“跟我回去。”
这个声音正来自牵马而立的温西岫。
笑笑只觉得西子的手哆嗦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那石醉墨,以为他会愤怒,谁知其却微微低下了头,仿佛此事与自己无关。
笑笑狠狠压住心里的怒火,表面对西子道:“温四哥也是担心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万一被谁拐走了呢~谁知你竟一个人在这儿喝茶喝到深夜,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今日就打算视某人为空气,竟然躲在一旁不敢吭声,我们索性就当看不见你,看你这件尴尬的隐身衣打算披到何时?
谁知石醉墨与西子却误会了笑笑的意思,两人都当笑笑在为自己打掩护,西子还道:“哪里有什么烦心事,只是,人有时候就想独处。”说着又看向了石醉墨,“今日偏偏很巧,遇到了画会的醉墨先生,便向其讨教了些画技。”
石醉墨方才想拔腿就走,听着西子这话不由不僵笑两声:“是啊,今日真是巧。”
温西岫依然面如寒霜,看也不看那石先生一眼,只向自己妹妹道:“今日晚归,乃是违反家规,父母欲禁你三个月的足。”
一句话把三人都吓了一跳,西子有些不明所以,四哥哥今日怎么像换了个人?
石醉墨则更有些惊慌,以为西子的这位哥哥平时就是这样冷酷严厉之人,如今看其手握马鞭的样子,似乎随时都能挥鞭落下。
只笑笑隐约觉察出,温西岫自有其想法,此刻正在西子面前令那石醉墨慢慢露出本相。
西子看看自己的四哥哥,又看看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恋人,一时也来不及深究温西岫话中之意:“我今日晚归是和母亲说好了的,我们这些女同学打算聚完了餐就去看戏,那戏到此时才能结束。”
温西岫将握马鞭的手背起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保镖不是这么讲的。”
“保镖?你们跟踪……”
“这也是父母的意思,怕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头吃了大亏。”温西岫的眼睛有意无意扫过石醉墨,“虽不知那人具体身份,但若见得光,为何不向家里提亲。”
西子的脸色十分难看,望向石醉墨的眼神有些冷,身子也跟着发冷。
笑笑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寒冷如冰,心下有些心疼,便在一旁劝道:“兄妹俩什么话不能回家去说,何苦在这大街上讲,夜深了,先家去吧。”
石醉墨在旁边长出了口气,回过身来向西子这边深深一鞠躬:“在下先行告辞。”
温西岫的目光一直落在石醉墨身上,但后者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一路低头快速离开了。
夜色中看其背影,有些踉跄的狼狈。
西子也不知是伤心还是焦急,抑或是愤怒,有些颤抖地冲温西岫道:“你又何苦那样讲?为何要禁我的足?还有那些保镖……”
温西岫直接截住了妹妹的话:“禁足是真的,从明日起不必再去学里,也不得再出门。”
“温四哥又何苦说这些气话?”笑笑成了中间打圆场的。
只听温西岫道:“在家里呆三个月,看看那个人能有何作为,若他真在意你,就不会万事让你一人承担。”
西子的眼泪啪嗒啪嗒流下来,半晌说不出话。
温西岫转身上了马:“今夜本欲和他谈谈,谁知他竟连谈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