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2 戏王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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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倒是在纸上画了两幅样子了。”笑笑点头,做这类活自己绝不会躲懒。
“画的什么花儿呢?”
笑笑见母亲难得对此感兴趣,急忙吩咐丫头:“小笛儿,去书房把我画的样子取来。”
“看来小师傅这番是成竹于胸呢。”母亲笑道。
笑笑认真道:“我因看那方伯母送的桐花小凤簪好看,便有了灵感,画了一幅桐花的,后又觉得金黄色鲜亮,便又画了一幅向日葵的。”
母亲仔细听着:“听着便新鲜,摒弃了牡丹菊花等传统花卉,选取的这两样倒是别致。”
小笛儿很快来了,将两张熟宣交给太太看。
第一张纸上画了个身材修长的女子,分为正身、背身、侧身三个角度。
画面是深深浅浅的紫色调,极淡的藕白色纱衫,浓暗相映的一团团紫色桐花,间以重碧的桐叶,呈云肩通袖的方式攀长于前襟、双肩、袖上。裙子则是更深一色的紫,盛大华美,叶底银的亮线勾勒出大大的桐花形状,铁画银钩一般凝练。
母亲看了许久:“这桐花栩栩如生,仿若真开在肩头似的,与平常所见的工笔又有不同。”
慈姑也在一旁道:“果然是像真花儿一样,您看这紫玉瓶儿般的花身,这叶子的卷边儿!”
对,这是名副其实的写实画法,连阴影都考虑到了:“只是不知道绣娘是否绣的出。”
“这倒不难,咱们家有最好的苏绣和蜀绣绣娘,只要你画得出,她们便绣的出。”
笑笑听得心里砰砰的,暗忖这个家太给力了,连绣娘都这么厉害。
母亲又道:“这裙子上的花纹既不算洒花,也不是团花,这是,白描?”
对,白描,如果说白底深线的白描是简约童真之美,那么,这种暗底亮线的白描,便是时空分割一般的梦幻之美了。
“娘,您,觉得怎样?”笑笑第一次怯怯地同母亲说话。
母亲又细细看了一会儿:“上衫的花仿若真花,下裙上的花又像是那真花的影子,又像是梦,又像是忆……若穿在身上,一定是裙似画,人如诗。”
笑笑感觉,这是来到元龙朝以来,自己所获得的最大的肯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激动地望着母亲。
母亲又道:“这衣裙决不能草率卖之,该好好装点一番,方能售卖,像你那桐花小凤簪便能与其成为一套。”
笑笑忍不住道:“娘,您与我想到一处了!衣裳、首饰、鞋子、扇子,甚至荷包手帕皆可成套售卖,人们买到的不止是衣服,而是,一种心情,一种感觉!”
母亲道:“搭配上诗句,做在衣服的签子上,更加应景了。”
“对对!这件若要配诗,一定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母亲蹙眉:“这是谁的诗?确是不错,也应景,只是,怎么从未听过?”
“我也忘了,反正在什么书上看见过。”
母亲也没有深究:“那便用这个了,极好。”
笑笑的心情由激动渐渐平复之后,才渐渐想起这首诗的出处。
这是胡兰成送给张爱玲的《子夜歌》: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笑笑看着母亲积极的样子,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老唐家的水再深,只要自己一家三口能够心系一处,那便是一条稳稳的舟,任凭洪水滔天,也能乘风破浪,举步安闲。
母亲继续看下面的一张画纸,只觉得满纸灿烂,眼前一亮。
“太太,禄子把几个庄子和作坊的帐都收上来了,如今在门外等着对账。”眺雁进来道。
“让他进屋等着,我这就出去。”母亲准备将手里的画放在桌上,“这画样先留在这儿,我慢慢看。”
那桌上摆满衣裳,竟没有地方安放:“真是,拿了这么多衣裳出来,也没有很合适的。”
“娘,收拾出这么多衣裳做什么?”笑笑不免问道。
“回京穿的,与婆家人多年不见面,总要穿得体面合宜才好。”
看来母亲很重视这次归京。
母亲看看笑笑:“我身边就有个衣裳小行家呢,这样,我去外间对账,笑笑就在这里帮为娘选一身回京的衣裳可好?”
“好啊!”笑笑喜欢这样的任务,况且,自己前一世便是十二岁回的北京,那几个伯母婶婶第一次亮相穿的什么衣服,大概都还记得,这次,定能帮母亲独树一帜、优雅登场。
一面兴致勃勃地挑衣裳,一面又暗暗自嘲:怎么自己一重生,所获得的资源全是这些小小不言的东西呢:二伯母爱穿手工旗袍,唐展颜的腰只有一尺八,奶奶打麻将手气最壮,二哥喜欢蹲在胡同里吃小吃……怎么人家别的女主们一旦重生,往往就具有洞破天机的能力,淡定自信的姿态,一言兴邦的本事……
罢了,小女子过小日子,小家庭有小幸福。
母亲已经去外间了,笑笑看着眼前颜色各异的衣裳,不问也猜得出:这一堆蜜合色、黛蓝色、天青色、宣纸色的都是母亲自己常穿的,那一堆玫瑰紫、海棠红、深鹅黄的都是别人送的。
慈姑在一旁帮着姑娘归置:“这几件艳丽的,大都是舅太太送的,舅太太对咱们太太就跟亲姐妹似的,姑娘瞧这件羽缎的竖领披风,据说是用孔雀羽捻着金线织成的呢。”
笑笑看了看这件簇新的华丽披风:“我娘肯定一次都没上过身儿。”
慈姑被说笑了:“知母莫若女。”
笑笑边选衣裳边问:“咱们这一趟回京,便能见到我大舅母了吧。”
前一世的大舅是个木讷的大学教授,大舅妈则是个爽朗的女强人。
冰玑不敢再分辨,急忙披了衣裳出去烧水了。
窗外春寒料峭,月光透过大杏树的花梢,在院中洒下一层寒纱。冰玑此时已顾不得腹诽,只是纳闷:姑娘这一摔,像变了一个人,不不,像是长大了几岁?以前那个和丫头们混吃混玩、没心没肺的姑娘哪儿去了?姑娘不是整日就知道埋头画她的画儿,看她的书,研究她那些个无用的小玩意儿么?
小笛儿出屋点亮了廊上的纱灯,给冰玑留了些光亮。回到房里,见姑娘正自出神,便去那花梨香几上取了银箸子拨灰,香炉是一只彩瓷小鸭,袅袅幽香自鸭口飘出,小笛儿轻声道:“姑娘,再添些香么?”
“不必了。”唐笑笑心不在焉道。
小笛儿轻声道:“姑娘身上可还有不适?”
“腿有些酸软,怕是躺得太久了。”腿麻了。
“奴婢给姑娘按一按吧,松松筋骨。”
笑笑还真不习惯这样的服务,但对方的力道刚刚好,腿部非常受用,便想象着自己是去足浴店接受服务去了。
“你学过松骨?”
“奴婢一直跟着管药房的张嬷嬷,她家祖上是开药铺的,会些简单的医术,奴婢便也跟着学些皮毛,左不过是拔火罐子,刮痧,松松筋骨解个乏罢了。”
“这手法真是好。”笑笑从不吝惜真实的赞美。
小笛儿道:“姑娘折煞奴婢了,若是喜欢,奴婢常常来给姑娘按一按。”
或许是初来此地的陌生感,令笑笑对眼前这丫头产生了莫名的珍惜,由衷道:“你可愿长久跟着我?”——这话真别扭,可这间房子叫个什么名字姐还不知道啊,怡红院漱芳斋碎玉轩还是天涯海阁啊?到底给姐个话儿啊。——小笛儿,可愿意留在这碎玉轩长久地伺候小主?笛女侠,可愿在天涯海阁为主人掌管圣药?——笑笑撩开额前的青丝,一不小心又天马行空了一下下。
小笛儿的手停了停,抬头用黑黑的眼睛看了看姑娘的黑眼睛,任何话也未说,退后两步,给姑娘磕了个头。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唐笑笑,你又开始得瑟了,办得到办不到先把大话说出去了,这下子势必要想法子把这丫头留在身边了。不作不行么。
咳咳,还是先岔开话题吧,小小的年纪实在不习惯被人跪,令那小笛儿起了身,方道:“小笛儿,那香炉里熏的什么香?淡淡的竟闻不到什么。”
“回姑娘,是杏花香饼。”
“难怪呢,我这瓶中本也养着杏花,那香薰竟与真花的香气浑然一体了。”笑笑看了看那高香几上的瓶炉三事,真是古雅幽香,不觉又思忖起来,这元龙朝究竟是个什么朝代呢?自己正史看得不多,只是爱看些个杂书,红楼梦时代似乎就不流行熏香了。人家宝姐姐不是说了吗:“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气火燎的。”人家那个谁雪雁不是说了吗:“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草、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这元龙朝是什么鬼啊,怎么比红楼梦还古老啊,还让不让姐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了啊?还让不让人好好儿地洗手了啊?
收起乱云飞渡的思维,笑笑靠着云丝软垫,拈起桌上的茶盏,上面青花绘着两只小虾,虾须毕现,精致有趣。轻轻抿了一口温温的茶,遥想十二岁的自己还正是贪玩的年纪,父母的教育皆是无为而治,只有和外公学工笔画的时候才能勉强静下来。
这一世的唐笑笑看来也是如此,父母只有自己一个女儿,没人与自己争夺父母宠爱,且住的是赵州这样的小地方,并无高朋贵邻来对自己评头论足,内院里疯跑疯玩无拘无束,不用长什么心眼子,因为根本就没人会明目张胆地挑衅你。包括母亲,上一世便是个精神大条的妈妈,纸上算账算得精,但婚姻生活却是一笔糊涂账,再看看这一世的母亲,果然也是个简单无争的性子。
难免被人看轻,譬如方才那个叫冰玑的丫头。竟就那样明目张胆在姑娘房里议论老爷太太的是非。
笑笑将剩下的半盏凉茶泼在地上,宁可遭人恨,不可被人嫌。
上一世,近三十年的人生,父母离异,好友早逝,放弃理想,混进水深火热的影视圈,总得有点儿生存经验。虽说菲薄如纸,总也聊胜于无。
天可怜见的,都没有准备新的信纸,那张桃花笺的正面是自己春分那日写下的——“春日迟迟,总算是到了!女儿春分立蛋有感。”
背面则是父亲写下的——“行期迟迟,何时才算到呢?父亲食蛋有感。三个鸡蛋炒了香椿吃,饮着菊英酒,赏着春分图,慨叹小主画艺精进,不如替父分忧,为海意阁的春夏衫裙画些花卉图样,如何?”
字迹匆匆,但却好看。翰动若飞,纸落如云。
盼着妻女归京,感慨菊英寄心,却又要女儿为他的成衣店画图样,终不脱商人本性。
笑笑却莫名的开心,为成衣画样,也就是做服装设计,虽然仅仅是设计花纹,但毕竟是自己所爱,因此格外珍惜。若自己设计的成衣能够在京都卖俏,该是人生一大美事!
笑笑不得不承认,父亲对自己有着深深的了解。
这大概也是唐家人的特点吧:每一个长处都要展开、延伸、发扬光大、获得肯定。——得到肯定的最直接方式,就是人们肯为你花银子。——一旦有了银子,唐家人就如同工蜂工蚁一般开始脚不沾地地运作,囤积,繁育——每一个铜板都要掷地有声!这曾是唐家的祖训。
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唐家的血液,这是个永远不变的事实。
缓缓张开眼睛,庭院春景依然如画。
描红在身边轻声道:“禄子还捎来了老爷送给太太和姑娘的礼物,都堆在太太的房里了。”
“禄子人呢?”
“刚跟太太回了话,去外院了。”
“让他进来,我有话问他。”
笑笑依然站在廊下,将那桃花笺折起来,装回雪白的信封。
廊前的阶上落满玉兰的白色花瓣,笑笑拾起来,闻着还有余香,便唤那洒扫的小丫头:“剪下两枝白玉兰,给太太房里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