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3 顶峰奇景

  请大家静候24小时,耐心等待哦。
  但,今日偏偏就需要这种作画技巧。找来当年父母喝酒用的酒壶,酒杯,又找那叫簪花的大丫头问清了在苏州时父母房内的轩窗样子,便信心满满地提笔作画了。
  并非十足写实,只是以镜头般的方式记录了真实的墨兰、酒具和月洞窗,其他则以想象为主,花树枝条充满梦幻,点缀几只小小蝴蝶也是为了令画面生动起来。
  没有画人物,有此情此物此景,足矣。
  往往,我们思念起多年前的某个人,也是很少清晰地回忆其面孔身影,想到最多的反而是同其在一起的碎片般的记忆:某日深夜街灯的光影,某个清晨细密的雨丝,某一幕电影里长长的镜头,某一首老歌里颤颤的尾音,某一碗番茄鸡蛋面的亲切味道,某一个黄昏不绝于耳的海浪声……
  我不过是把曾经那些年的早春收集起来,取一个碎片给父亲看。
  只要找到准确的切入点,一个碎片足以令人疼痛并清醒。
  母亲口中的春分欢聚,特别像一首诗里说的: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因这元龙朝之前便是正史的元朝,再向前推,皆是正史。父亲也不难看出,这是五代诗人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
  春日宴会,夫妇祝酒陈愿,且是以妻子口吻娓娓道来,的确很应景。
  但不知怎的,唐笑笑并不喜欢这首诗。
  或许是现代女子的缘故,总觉得诗中的女子姿态颇低。若是从父亲的角度来看呢?应该会觉得自己娶了个很好的妻子吧,与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好到不能再好吧。
  但母亲之前又有什么不好呢,不是一直都是个贤妻良母么,如果现在那小三已经出现,又岂是几句贤德的祝酒词便能轻松挽回的呢?这首诗反倒像在不停提醒父亲:你有妻子,你有家庭,你不要胡思乱想。
  越是这样,越是煎熬。求之不得,辗转反复。
  就好像一个长跑运动员沿着长长跑道跑步,跑到一个岔路的时候,他发觉另一条路上鸟语花香,很吸引他,便想改变路线。但是,他深知自己应该沿着既定的跑道前进,于是便矛盾重重:要么沿着跑道枯燥无味地跑下去,要么如脱缰野马一般向另一条路上飞奔过去,要么,就是停留在这个岔路口,又憧憬又沮丧地发着呆。
  这时候,如果在那规定跑道的方向树立一个指示牌,画上一个正确的箭头来引导他,往往会适得其反,他也许会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捆缚,说不定还会激起逆反心理。
  想到这儿,笑笑将写好的那张《春日宴》撕掉了。
  再者说,画本是自己画的,以女儿的口吻来题夫妻祝酒诗,也并不合适。
  明朝之后的诗词,笑笑本无意剽窃,但无奈自己的才情薄薄,又偏偏在上一世为了能提高知名度,参加了个诗词大赛的节目,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背了好几本子诗词,很多好诗好词都印在脑子里了,需要的时候就嗖嗖往外冒。笑笑想好了,绝不会把别人的作品署名是自己的,不问便罢了,问了,就说是海外一个叫中华国的诗人们写的,那个国家人才济济,纳兰容若,吴藻,汪国真,席慕蓉……
  想好了就用了吧。
  纳兰先生,对不住了啊。
  笑笑提起笔来,格外认真地在画畔写下一行小楷: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胡蝶儿。
  纳兰容若《河传》的最末一句,明媚又萧瑟的话,仿佛是深秋里做了初春的一个梦:你是否还记得,几年前的早春时节,你我簪花饮酒,赏桃看柳,有东风拂面,蝴蝶掠鬓。
  画是女儿画的,字是女儿写的,即便说是笑笑对儿时春分的记忆,也不足为过。
  只看你的心在何处了。
  笑笑打开手边一只天青釉的椭圆印盒子,将其中一只金丝楠素方章取出来,印在题诗下方——阴文的“莫莫轩小主”。
  既然莫莫轩这间书房的名字是他唐海阔给取的,落款便也顺了他的意吧。
  正自欣赏着,便听织金在书房门口说道:“太太说等姑娘午睡醒了用些点心,姑娘午饭吃的不多。”
  笑笑伸了个懒腰,走出书房门,见织金正将托盘上的点心蜜饯摆在正间的黄花梨方桌上,笑笑看了看,一样马蹄卷,一样冰糖琥珀糕,一样蜜饯金桔,一样风雨梅,茶依然是三友茶。
  织金道:“太太说,那新龙井虽下来了,但姑娘此时身子弱,不宜饮绿茶,等收了上好杏仁儿,太太亲自给姑娘制冰杏茶喝。”
  三友茶的其中一味是核桃仁研成的粉,笑笑每次都有喝六个核桃的感觉,听了织金关于冰杏茶的介绍,感觉基本上就是露露。笑笑喝一口茶,略显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信手拈了个梅子吃。
  织金将一只点心碟子摆到笑笑面前:“这冰糖琥珀糕最是难得,新鲜的柿饼也只这几个月有,到下个月怕就吃不到了。”
  这冰糖琥珀糕便是由柿饼捣烂与糯米冰糖揉制成的点心。
  丁瑾却不以为然:“若能尝到如此人间仙味,断肠又如何。”
  看他微笑的样子,颇有几分潇洒不羁。
  笑笑将秋海棠提糖舀进琉璃杯子,又兑上秋海棠的花露,再用温热的泉水冲散:“这便是一杯秋海棠饮了。”
  问过诸位的口味,一一用透明琉璃杯奉上香花香果饮——丁璐的是玫瑰饮,曹采薇的是白梅饮,方夫人的是甘菊饮,母亲的是玉兰花饮,自己的则是野蔷薇饮。
  透明的杯子里,一朵一朵的花在水中缓缓盛开,花露蔓延开来,将泉水晕染成淡淡的花色,仿佛将这杏花二月天慢慢浓缩于这一方小小杯中。
  方夫人饮罢花饮,笑道:“今日下了马车,便赴了这茶宴,还未得踏青,珊娘,你同我走走,活动活动筋骨,赏赏花吧。”
  谷珊娘道:“我也正有此意。”便令簪花将她们的茶具收了,又令染碧装几小瓶提糖花露给方夫人带上。
  方夫人笑道:“这一趟也算是值了,又是吃又是拿的。”
  众人听着皆笑了。
  长辈们离开后,这里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年轻人的聚会。
  四人吃着茶,谈论着春天的风物,渐渐又说到作画上来。
  曹采薇道:“唐姑娘方才说起自小在外写生的事情,袁先生却教导我,意为画之根本。诗画大家王维的《山水论》便曾提到:凡画山水,意在笔先。宋人郭思所著《林泉高致》也曾反复提到画意,说: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唐姑娘提到花木、禽鸟、山水、走兽、行人,以实见境,皆可入画。我以为不妥,依我看,唯有先立意,方有佳作。”
  这大概便是中西方艺术的差别所在,西方更重视光与影,东方则更讲究形与意。
  笑笑饮了口香甜的蔷薇饮,清清嗓子道:“曹姑娘所言,皆是大家之说。我的‘以实见境’,指的是小儿学画应以形为基础,《尔雅》里说‘画,形也’,如连形似都做不到,何以称其为画。初学画者未见形,难立意,我们学画时也是从一条线,一个鸡蛋学起,最初只求画直画圆,哪里懂得什么意境。便是大画家王冕,也是从写生荷花开始逐步精进画艺的。曹姑娘方才说到王维的《山水论》,王维先生也曾提到‘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头,水看风脚’,这亦是观察自然所得来的画法;另有《林泉高致》,众所周知,书中主要讲的是大画家郭熙的画,他的山水世界与真山真水相比,更富有诗意,但那画中的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又无不脱胎于真山真水,郭熙先生对北宋的名山大川皆能如数家珍,这便是从写实的基础中得来的。郭熙先生要画几万棵树,才能成就为后人称颂的郭氏‘蟹爪树’,要画几万块石,才能成就人人乐道的‘卷云皴’,要画几万挂云,方能画出他笔下的似有若无,充融缥缈!这背后,又有着多少个参树、观石、看云的日子,多少个不眠不休的习画昼夜,方能成就一抹笔底的画意!”
  丁璐听得有些发愣,丁瑾则饶有兴致地深深看着笑笑,曹采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笑笑为几人续上花饮,继续道:“书法家黄庭坚曾写过《跋郭熙画山水》,里面曾转述过苏辙之言‘郭熙因为苏才翁家摹六幅李成《骤雨图》,从此笔墨大进’。临摹,郭熙大师也曾经做过临摹旁人画作之事。曹姑娘又怎样看待这些名家的临摹之举呢?那时候他们的意又在何处呢?”
  曹采薇的面孔有些发红,微悻道:“尊师袁先生师从咱们元龙朝最著名的画家半途山人,半途山人的画便皆是意,有时仅仅是几团墨迹,但却令人有无限的开悟。”
  半途山人的画没见过,不好妄加评论:“这半途山人总不能只会画几团墨迹的吧,唯有画遍千山万水,方能成就胸中沟壑。”
  曹采薇似乎已听不见旁人的话,犹自说着:“还有那米芾所创的米氏云山,皆是信手拈来,烟云掩映,自成世界!”
  难道元龙朝还有米芾的画作真迹呢!太有幸了,前世只见过一个硕果仅存的《珊瑚笔架图》,米氏云山,不知是何种模样呢。笑笑清澈的眼睛望着曹采薇:“米芾《画史》云:‘今人绝不画故事,则为之人又不考古衣冠,皆使人发笑’,这里讽刺的便是当时人物画的不求实,唐人穿宋衣,引人笑耳,若再不求实,说不准还要闹出个‘关公战秦琼’的笑话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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