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4 理宅妙手
每年的腊月初九,唐家满十二岁的姑娘们都要聚在祖母的屋里理账,理的是后宅账,全府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全都在这些帐上。
每个姑娘负责一部分账目,然后再凑在一起核总,每年此时都能折腾上两三天——总会有一两个姑娘的帐对不上,这种情况下一般是欢颜帮忙解决。
如今欢颜嫁出去了,姐妹里少了这样的热心人,还多出来欢颜负责的一大部分帐目,如今全都叫苦不迭。
幸亏笑笑的手气好,昨日抓到了车马行轿的项目,这部分是比较好理的,昨日一天就理完了,本想帮帮嫣然莞尔,又怕自己列在纸上的那些算式过于古怪引人议论,再加上老太太一个眼神儿过来:“算好的就先回。”
于是,笑笑和舒颜便先回了。
——如今,瑞彩见了这样的热闹场面,不觉呆了一呆,暗忖唐家不愧是商贾大家,到了年底居然是这样理账的,每个姑娘都必须参与其中。
想想自家,账目相对也简单,自己的两个堂妹又不好算账,自然全都压在自己头上,一年年下来就理出了经验。
瑞彩先走上前去拜见了老太太:“今冬下了好几场大雪,想来会是个丰年,如今到了年根儿,晚辈给老太太拜个早年,祝老太太健康长寿!”
老太太拉过瑞彩的手,让其坐在自己身边:“我就喜欢瑞彩这样大大方方的样子!”说着从自己的发髻里拔下一支赤金镶八宝的和合如意簪当见面礼给了瑞彩。
瑞彩也不扭捏,双手接过:“这可是沾了老太太的福气了!”
唐家姐妹们的眼睛齐刷刷全都看过来,老太太从没有将随身首饰赏给晚辈的习惯,记得上一次,还是第一回见金宝娣的时候了……
想到这一层,姐妹们看瑞彩的眼光都有些不同。
嫣然的脑子转的最快,自己本来就没有亲兄弟可以依靠,更指望不上父母给自己做什么主,如今就把宝押在了堂兄身上。
金宝娣这位大堂嫂虽说精明能干,却又有些精刮算计,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有些累,如今看老太太对待瑞彩的势头,这位俨然要成为自己的二堂嫂了——嫣然对瑞彩还是颇有些了解的,再加上大王庄时也相处了几日,深知这一位是爽利干脆的,相比金宝娣,瑞彩更容易相处。
唐立寰的产业又是唐家这一辈里最大的,仅靠财力,这位大舅爷就能给路家一个下马威。
嫣然微微一笑,索性账也不算了,眉头一锁,小嘴一撅:“魏姐姐,你快来帮帮我吧!我这脑袋里头都块饧住了,壹贰叁都快认不清了呢!”
一句话把大伙都给逗乐了,老太太笑道:“偏偏六丫头的怪词儿多,脑袋还饧住了,这是要蒸馍馍呢?”
嫣然早已将一杯红枣茶端给了瑞彩:“就我这样好看的脑袋,蒸出来也是枣花馍馍,吃起来甜丝丝的!”
一句话又将大家说笑了,瑞彩接过茶来:“唐家的姑娘们真是聪慧玲珑,妙语如珠,不像我们魏家的姐妹们,一个个木木的。”
嫣然很快接茬儿:“我们这都是绣花枕头不顶事儿,一大堆人连帐都算不清,魏姐姐既然吃了我的茶,就快来帮帮我吧~”
老太太便也发了话:“既然这样,瑞彩就帮这小可怜儿看看帐吧。”
瑞彩得了老太太的令:“既然如此,瑞彩就斗胆翻看唐家账目了。”
老太太一笑:“家家户户的后宅都是这么一笔琐碎账,实在没什么神秘的。”
瑞彩看了看笑笑,见对方正冲自己做出个加油的表情来,于是便走到桌旁,坐到了嫣然方才的位置上,查看嫣然核算的账目。
如今这桌旁还坐着莞尔与展颜,莞尔也不理旁人,只埋头理自己的帐,如今脑袋都快算炸了,自开始理账以来,每到年底脑袋都会炸一次。
展颜却因着瑞彩的到来有些分心,目光偷偷打量了瑞彩好久,感觉这个人再出落得如何,之前的那个村姑形象却是根深蒂固的,仿佛那才是她的原形。
自己的二哥哥自小便被称作商场奇才,长得又是一表人才,怎么最后竟落到个村姑手里?展颜用鼻子轻轻一笑,倒要看看这个魏瑞彩今日能作出个什么花儿来?
“账目和实际的银子数儿只差这一两?”瑞彩的声音在屋子里轻轻响起,伴随着旁边的算盘声倒不显得很突兀。
嫣然急忙点点头:“昨儿就差在这儿了,今儿我又核算了好几遍,还是差这一两!要不魏姐姐再帮我核一遍?说不定是我手一抖,哪里算错了。”
瑞彩却摇了摇头:“既然每次核出来的数目是一样的,那就不可能算错,应该是记账的数儿出了问题。”
“记账的数?”嫣然看着那一大厚沓子账册就有些怵头,“这可怎么找啊?就一两银子!”
嫣然记的是人口账目,也就是唐家采买和发卖奴仆们的账,其中也包括每月给上下奴仆们发的银两与记在公账上的某些赏赐。
瑞彩拿过这些账本,不觉感慨:“贵府真是家大业大,仅仅人口账就有六大本,若是全部帐由一个人来记,还真有些记不过来了。”
笑笑看了看祖母的表情,几乎能读出她老人家内心所想:一来,让你看看我们唐家的家底;二来,看看你有没有管这么大家的本事。
看来,老太太是笃定了唐立寰的生意会越做越大,且一定会家族兴旺、人口昌盛。
笑笑忽然替自己的祖母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了咳,又喝了口红枣茶。
嫣然却真是犯了愁,这一两银子从账目里找可是很麻烦的,指不定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儿里呢。
瑞彩却只拿出了后头的三个账本:“贵府一定还是老规矩,每半年会核一次总帐,那上半年的账目定然没错,问题就出在下半年了。”
即使下半年也有三大本儿呢,嫣然还是傻着眼:“这一本账就对应着一大箱子单据!三本账就是三个大箱子呢!阿弥陀佛,这一下子咱们得对到过年了!”
瑞彩却不动声色,拿起那些账本子来,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笑笑在一旁也不禁有些好奇,这样直接翻账本子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呢。
很快,瑞彩指着账目上的其中一处道:“这个叫皂荚的丫头,连同采买她的二两银子,为何一笔勾掉了?”
老太太身边的晴丝接口道:“是这样的,这个皂荚当初本已买进来,也记在了账里,还没分派活计的时候就发现这丫头身上有疮,生怕会染给别人,于当日又找了那人牙子,将人退了,索性就将这一笔勾掉了。”
瑞彩点点头,又道:“账目很忌讳涂勾改抹,且一点懒也逃不得,一出一进都要有记载,既然将那丫头退了,将退还的钱再记一笔收入就得了。”
晴丝连连点头:“是奴婢马虎了,魏姑娘说的是。”
瑞彩翻账本的手没有停,不一会儿又在另一本账上发现了问题:“这个叫红菱的丫头,查一查买她时的契据吧。”
嫣然很是配合,找到了这一本帐所对应的箱子,打开来翻找了一会儿,很快就拿出了一张单据:“真是奇怪,这张单子居然连着粘了三张!”
这是三张粘在一起的卖身契,都是关于一个叫红菱的丫头,此人先是被二两银子买进府来,后又被三两银子卖出去,最后又被四两银子买了进来。
晴丝少不得又来解释:“这个红菱是准备中元节祭祀时买进来的,做点心的手艺还是不错的,祭祀过后,大厨房的郑嬷嬷说她有些懒,再加上大厨房要裁一批人,于是就将她卖了三两银。到了八月节前夕,并没有招齐打月饼的短工,只好先从人牙子手里买两个人,红菱恰巧在里头,她又是擅长调月饼馅儿的,即使身价涨到四两银,还是将其买了回来。”
瑞彩将手中的账本给晴丝看:“所以,红菱这一笔,就从二两直接改为了四两。”
晴丝面色一红:“这样的收支不该懒省事的。”
瑞彩笑道:“这么一大家子的账目,难为你能记全,七八月份又是大忙月,雇人买人自是频繁,偶尔记不过来,在原账上改一下也是有的,只是,若当时算不清,说不定就会留给最后一笔死账。”
瑞彩又拿出红菱的单子来:“二两出,三两入,四两出,里外里是出了三两,这一笔账却改成了四两,可不就正好差出一两了?!”
一句话说的晴丝与嫣然都松下一大口气:“原来是差在这里了!”
晴丝急忙跪在老太太面前谢罪:“奴婢疏忽大意,险些酿成大错!请老太太责罚!”
云偏也紧跟着跪了下来:“奴婢管钱也出了错儿,若是当月的银钱与账目对上,就不至于将这笔账拖到年底了!”
老太太摆摆手,让两人都起来:“你们两个这些年管的事情多,一个记错了账,一个数错了钱,偏偏两相错在了一起,今日若不是魏姑娘火眼金睛,说不定得一张一张对单子,一直对到掌灯时分。”
两个丫头又急忙去谢瑞彩,瑞彩连连笑道:“这也是我刚巧看到了,哪里称得上什么火眼金睛!”接着又说道,“若是记账出了问题,就先从那些涂改勾抹处入手,往往总会有发现。”
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却是止也止不住,藏也藏不住了。
瑞彩又道:“说句不该说的,像红菱这样的丫头,被反复买进卖出,很容易犯口舌,可以问问这丫头身边的人,再去吴家打听打听其错处,若是个不好的,索性直接发卖出去,再不录用,若仅仅是懒惰,但却有调点馅儿的天分,倒可以永久留下来,多带出些徒弟也是好的。”
嫣然在一旁都听懵了:“吴家?哪一个吴家?”
瑞彩道:“方才卖身契上写着的吴家,这个红菱当初是从唐家卖到了吴家又被买回来的,最好还是向吴家打听打听这丫头为何被卖。”
嫣然再次对瑞彩佩服得五体投地:“魏姐姐真是个细心人!我方才只顾着看那卖身契上的银两数,哪里顾得上什么张家李家吴家的!”说着便有意无意向窗外瞧了瞧:“某些人的命怎么这么好啊,把天底下最聪明最懂事最会理宅的姑娘求到了手~真不知道上辈子修了什么大德!”
笑笑忍着笑,轻轻推开一点窗缝向外瞧,却见唐立寰居然还在院子里,披着海龙皮的斗篷,在几棵老梅树之间走来走去,目光时不时投向这里,却又偏偏看不到里面——祖母这里是老传统,窗子上用的还是明瓦,只透光却不透明,让院子里的人干着急。
着急去吧,这么对路子的姑娘居然被你追到了手,你还真是捡到大宝贝了,腊月里在院子里多转几个圈又有什么?挨挨冻,才会知道好姑娘来之不易。
展颜却有些不忿,往瑞彩的方向斜睨了两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账本,想着找出个问题来好好刁难刁难这个村姑。
既不能使自己像嫣然那样显得笨,又得把魏瑞彩给制服了……